他一边闲闲信步于堂上,一边风轻云淡地说道, “不但如此,我计使黑云寨和黄龙寨两相厮杀,从而占领黄龙寨,同时联合高郡守剿灭黑云寨,两寨合并成为广原岭实力最雄厚山寨,并广发英雄帖,攥得大小山头的匪首前来黄龙寨会盟,最终一网打尽。”
“好!痛快!”他话音刚落,席间一名须髯如戟的大汉拍案而起道,“萧将军身处惊涛骇浪之中犹如弄潮!”
谢映之认得他,当年冬日雅集的时候,他一直横卧石上呼呼大睡,视周围那些涂脂抹粉自命风雅的士人们如若无物。
士林中称其为铁笔宁游。
宁游道:“百年匪患一朝清肃,商贾畅通百姓安居,将军此举让人击节而叹,我必书之,以正将军之名。”
谢映之向他拱手道,“不敢,以匪制匪之策而已,先生谬赞。”
一边的江浔没有说话,阴郁的黑眸中有隐隐余焰闪烁。
他扬起下巴,作色道:“比起对付区区广原岭的山匪,萧将军还做了一件大事,听闻宁先生要记本朝之史,不妨听完。”
接着他转向谢映之,眼中再次机锋浮显,“萧将军出兵襄州,尽夺二十六郡,穷兵黩武陷百姓于水火。可有此事?”
郑绮也道:“对,朱优将军是朝廷的襄州刺史,并无过错。将军为何无故征讨?”
谢映之淡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坐席,边道:“诸位只提我穷兵黩武,为何却不提我在襄州招募流民,铸城屯田,让数十万百姓从此得以安居乐业?”
“这……”郑绮语塞。
“至于我为何要拿下襄州,因为襄州百姓受朱优将军之妻弟禄铮盘剥甚苦,我在雍州屯田,招募流民期间,襄州百姓纷纷来投,而禄铮便沿途设卡,堵截民众,抢夺财物,扣留人口,行径与山匪贼寇无异!我故而讨伐之,诸位觉得有何不妥吗?”
郑绮道:“萧将军是想说,你夺取他人之州郡,还是救民于水火?”
“郑先生此言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来他人之州郡?难道郑先生眼中,襄州成了朱氏一家之襄州?”
郑绮脸色骤变:“当然是陛下的襄州。”
“陛下体恤黎民,我奉陛下旨意讨之,有何不妥?”
郑绮气得几乎要脱口而出,陛下的旨意,难道不就是你萧暥的意思吗?
容绪立即暗冲他摇了摇头。这大庭广众,你把这话说出来,让陛下的颜面威信何存?而且就算你诘问他,他也自然有话驳你。
谢映之从容道:“且我拿下襄州之后,可自领襄州牧了?”
“你……你这是狡辩……”
“我上表朝廷,陛下任命高严郡守为襄州牧,正巧,高刺史的述职文书已经送到。”
他说罢一抬手,立即有文吏将高严的奏表传阅于众人。
这半年时间里,襄州屯田数千顷,府库充裕,百姓富足,商贾畅通,财货不绝……
这份奏表传了一圈,众人皆默然不语,面有惭色。
当文书传到唐隶手中时,他斜目看了一眼,品评道,“高刺史的文章写得真漂亮,不负萧将军表揍他为襄州牧的一番苦心了。”
谢映之道,“你是想说,我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了?”
唐隶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一副心知肚明之态。
谢映之凝目望着外面连天的雨色,道:“那么你告诉我,我要许给高刺史多少好处,可以让他日夜殚精竭虑,短短半年光阴,乃至心血耗尽,两鬓繁霜!”
他这话一说,众人面面相顾皆默然无语,堂上一时间静了下来。
“月前我途径襄州,顺道拜访高刺史。”云渊沉声道,“只是在府中小坐的工夫,高刺史因庶务三次匆匆离席,等他回来茶饭都凉透了,我见他今年不到四十岁,已经两鬓皆风霜之色,皆尤夙夜忧虑之故。”
闻言堂上众人都黯然失色,包括廖原在内都面露唏嘘。
云渊说罢回头看向江浔,“你是不是想说老夫也在为萧将军开脱?也是他的僚属?”
“学生不敢。”江浔低头道。
堂上一时再无人说话。
涵青堂主廖原也有点看不下去,起身道:“诸位要问萧将军,何必连带高刺史?”
唐隶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堂主所说的在理,高刺史心怀百姓之疾苦,我等并非质疑高刺史。只是不忍心看高刺史一片苦心却被他人利用。”
然后他转向谢映之,“请问萧将军,高刺史为百姓黎民呕心沥血,而你屯田则是为了增强军力,以壮实力罢了。”
“对。”谢映之毫不犹豫道,“我确实是为了增强军力,壮大实力。”
唐隶顿时一怔,没想到他承认地那么干脆。
谢映之严词道:“现今北狄各部厉兵秣马,觊觎中原之土地,若我不屯田养兵以壮实力,将来再来一遭兰台之变,是要倚仗诸公的唇枪舌剑去抵御北狄的铁马弯刀不成?”
他这话一出,席间众人尽皆失色。
卫宛蹙眉看向他:映之……
他感到他这个向来清逸淡泊的师弟,此时隐隐动怒了。
谢映之冷然道,“昔日兰台之变,诸位从西京避退到大梁,若大梁城再破,诸位打算避退到何处?是渡江南下,投奔永安城?”
唐隶被诘问地无言以对,席间众人都面面相觑,面色惶然。
谢映之淡若无物的目光掠过唐隶,“我在此奉劝诸位,魏将军为人刚正,平生最恨簧口利舌、玩弄辞章之徒,更不会收留沽名钓誉、空言误国之辈。”
“萧暥你……!”唐隶面如土色,嘴角抽搐。
谢映之似想起了什么,漫不经心道,“我若记得不错,唐先生早年工于艳丽辞风,善长钻营之道,以此入涵青堂为执笔,十多年来钻工雕虫之技,下笔千言而无一实策,如今你皓首穷经,年过不惑,仍不知自重自持,立于堂上鼓动唇舌混淆是非。”
“你……你……”唐隶羞愤交加,一时间眼珠翻白,直挺挺栽倒堂上,
谢映之漠然道:“纪夫子,有劳了。”
纪夫子上前,蹲下身翻开唐隶眼皮查看。
谢映之遂再不过问,端起杯盏静静抿了口茶。
郑绮道,“萧将军,不管唐先生做派如何,也比你年长二十余岁,你当堂将他气到昏厥,是否太过份了! ”
谢映之淡漫道,“郑公言我过份,那么诸位对我群起而攻之,却不让他人为我辩解。难道就不过份?”
“……”郑绮喉咙一哽,无言以对。
谢映之说到这里,他几乎可以想象到,倘若今天站在这堂上的人是萧暥,会怎么办?将一口残血压在胸中么?
谢映之出身世家年少成名,从来都是为无数人仰慕。他今天第一次体会到了被众人孤立,饱受曲解又百口莫辩,那种深彻的孤独。
所以萧暥干脆就闭口不言了,大概还会不屑一顾的意思,但这不等于说别人用唇刀舌剑戳伤他,他就不会痛。谢映之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抱着他的小狐狸枕头,装作眼不见心不烦,躲起来他们就骂不到了,在没人的地方,默默舔舐他的伤口罢。
他洞彻世事的眸中,有种卫宛看不清的情绪。
容绪坐在暗处,手不知不觉握紧了玉狐狸,一不留神,力气使大了,指腹隐痛,展开一看竟抠刺出了血,他深吸了口气,看来小狐狸逼急了会咬人。
但他不甘心策划已久的策论就这样无疾而终,他手中的棋也没有出尽,看向郑绮江浔他们。
郑绮会意道,“萧将军说这些,不过就是替自己的所作所为争辩开脱罢?”
谢映之目光幽沉,“说得好。我确实要争辩。”
“撷芳阁之役,保大梁城数万百姓免于蚀火,锐士营战死一百二十六人,襄州之役,广原岭匪患永绝,流民得以安居,商贾得以畅行,锐士营伤亡千余将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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