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极为敏锐之人,浮埃纤尘都能体察入微,刚才这道上并没有阻碍。
回眸之间,他就对上了一张枯朽的脸。
这具尸体也许原本是卡在岩壁里,猝然滑落了下来。
引起他注意的是,尸体手中的一柄折扇。
扇面早就腐朽,但玉骨剔透,正好挑住了谢映之的衣袖。
谢映之不动声色地抬手托起了那只干枯僵硬的手,那手的指甲已经很长虬曲。
他的手仿佛已经和那折扇生长在了一起,化为一体,难分难离。
“先生快走!”苍青觉得而有点瘆人,“说不定是什么妖怪!”
谢映之轻轻扣了下他的手腕,那虬紧的手指终于松开了。
他取下折扇,插于腰间,继续前行。
苍青忽然发现他云淡风轻的容色里,有那么一刻,似乎有一丝动容的哀恻。
“先生你认识这个人?”苍青试探问。
谢映之道:“不认识。”
他识得这柄扇子。
鸟道的尽头是一处倒竖倾斜的崖壁,崖壁四周有白石的栏杆围起的池子,池子里密密麻麻全是骸骨。
这些人都是布衣,且衣衫五花八门,并不是统一式样的铠甲,看起来大部分是平民百姓。
谢映之蹙眉,这是祭祀坑。
苍冥秘术之诡邪就在于可以通过杀人祭祀,以亡者之怨念煞气来修炼,提升自身能力。贺紫湄孜孜不倦地想设千人祭是有原因的。
没想到百年前苍冥族的长老们为了对付玄门的前辈,在此间大肆屠杀族人,以造邪阵,大概由于当时景象惨烈,殉者众多,这煞气百年不散。
谢映之眉头蹙起,“埋骨之处,积尸之地,难怪有那么重的煞气。”
大雪从头顶的一线天中纷纷扬扬落下,在石板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
“先生,往那里走。”苍青娴熟地带路。
谢映之往里走去,正是黑雾越来越浓重,几乎蔽目。但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那里是一处巨石的殿宇,一半嵌在崖壁上,正中是一个圆形的石台,四周悬挂着蛛网一般纵横的铰链铁索。
石台边有两根灯柱,其中一根残断的灯柱上点着铜灯,幽蓝的冥火照着魏瑄的脸一片清惨。
谢映之口中轻念一个诀,那束缚住魏瑄手脚的锁链就忽然松脱了。
谢映之信步上前,四周的锁链似乎有知觉般,对他避之不及般,像长蛇一样兀自纵横滑动起来,纷纷收缩进了石缝里。
接着,谢映之一拂衣袍在石台上坐下,探手一触魏瑄的额头,容色深沉。
魏瑄指间如流银般的玄门指环已经灼烧地通红,几欲熔化。
“先生,怎么样了?”苍青焦急问。
谢映之心中已是了然,明白了为何那黑袍人要带魏瑄来这里。
那个黑袍人必定是目睹他用玄火烧毁了月神庙后,对魏瑄的秘术天赋产生了念头,想要将他锤炼成他们的武器,所以才带他来这埋骨积尸之地。
修炼秘术原本就影响心智,而此间煞气极重,加上溯回之境的干扰,可以加速催发魏瑄心中的郁暗。
最后他的意识将会沉入溯回之境,再也无法复苏,而他就像那些人傀阴兵一样,会成为苍冥族复仇的武器。
带他来这里的人,用心何其恶毒且凶险。
“先生,魏瑄还有救吗?”
谢映之道:“将他体内的煞气渡出即可。”
他微微凝眉,不仅是将魏瑄身上的煞气引渡到自己身上,再将其化解那么简单。
还要将魏瑄困在溯回之境中的意识引导出来。
唯一的途径,就只有是谢映之自己进入境中,将魏瑄带出来。
谢映之清楚,一旦他将煞气渡于自身,同时又要入境去引导魏瑄,这个时候必然是他最虚于防备之时。
而那个一直都没有露面的黑袍人,恐怕等的就是这一刻罢。
第259章 南渡
谢映之倏然起身。破指取血,在雪地上迅速画下方位和相应符文,自己立于阵中央。
倾斜如斧劈的崖壁上冻结着冰棱,一根根像寒光凛冽的利剑般,笔直向下垂落。头顶的一线天里,阴风呼啸,飞雪纷纷扬扬飘落。
魏瑄身上的黑雾开始从他的指间,关窍中涌出,同时,四周积尸地里腾起的黑雾也开始从源源不断地涌向魏瑄,到徐徐转向了谢映之。
苍青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他原本以为谢映之就只是把魏瑄身上的黑雾渡出,却忘了这里可是积尸地啊,周围还有如海潮般的黑雾汹涌起伏。
如果谢映之不把四面八方逼来的黑雾全部阻挡住,那么他一边为魏瑄渡出黑气,另一边,魏瑄又继续吸入黑雾,这就是白忙了一番。
所以,谢映之此时不仅是要渡出魏瑄身上的煞气,还要将周围的黑雾荡涤一清。
苍青想到这里,心中暗震。
周围可是万人坑积尸地,怎么可能把积累百年的泼天的煞气全部涤净?
纵然谢映之修为再高深,也不可能凭一己之力,渡万千怨灵。
谢映之的声音静静传来,“不用担心,我去境中带殿下出来即可。”
言外之意,只要他的修为能坚持撑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了。
苍青很想问他,如果魏瑄长时间不能脱离溯回境,谢玄首怎么办?
难道他就一直吸入此间无穷无尽的黑雾,他会怎么样?是变得和魏瑄一样如痴入魔?还是修为尽失?
谢映之淡然的神色,似乎在告诉他,不用问。
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答案。但他从容淡定的态度,莫名地让苍青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此刻崖的滚滚黑雾如海潮翻涌,围绕着谢映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谢映之一袭白衣在黑雾的鼓荡中轻轻飘浮,周身仿佛散着淡银的光华,如霜天月色中,涤尽尘污的濯水青莲。
***
雪深林密,山势嶙峋,萧暥侧身倚靠在魏西陵胸前,只觉得风雪扑面,眼前乱石穿空,沟壑纵横。
不得不说这样侧抱着一个人骑马是很危险的,若非马术非同一般的人,绝对不敢如此纵马。
不消片刻,他们就回到了刚才的林地。
四周依旧静得窒息,似乎连雪簌簌落下的声音都纤微可闻。
那些士兵目光茫然地站在雪地里,雪已经很深了。
魏西陵一声令下:“上马,撤军。”
萧暥心想,这些人都是植物人了罢,能听明白命令么?
他这个念头还没有转过,所有人几乎不假思索齐齐翻身上马。
萧暥心中不可遏制地一震,这些士兵纵然没有意识,只要是主帅的将令,竟还能一丝不苟地执行。
***
夕阳下,江山如画。
魏瑄坐在一处山坡上,凝目远望。
此时正是深秋,枫叶如火,照得谢映之白衣似云。
他在魏瑄身边坐下,淡淡道:“殿下知道,这是在境中。”
魏瑄并不意外会在这里看到谢映之,问道,“先生可识得这座大城。”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斜阳依稀照着一座庞大的城廓,历经风雨的城墙显得灰暗苍凉,正是安阳大城。
谢映之知道他沉陷境中,道:“此处是溯回之地,三千世界众多纷扰,境中所见皆虚妄,殿下还是随我回去罢。”
魏瑄道:“先生,你看。”
只见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卷起烟尘,大地震荡,马声嘶鸣,滚滚铁骑化作一股洪流席卷而来。
安阳城上烽火点燃,浓烟冲霄而起。
谢映之眼色深寒:“北狄人。”
魏瑄道:“对。”
他话音刚落,只听轰然的一声巨响,安阳城厚重的城门被冲撞开,胡人的马蹄蜂拥而入,他们如同一群狰狞的饿狼,挥舞着弯刀,见人就砍,血光四溅。
城内顿时陷入一片混乱,百姓仓皇奔逃,街市血流成河,嚎哭冲天……
魏瑄似乎已经看过了很多遍,面色平静,“这是后元三年,朕驾崩的那一年。”
国丧未了,西北已狼烟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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