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住进公侯府的第一天,他知道他控制不了自己。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间都留着那人的气息,哪怕隔着时空,思念就像廖原的火,在沉默中寂寂燃烧。
他握紧手中的三生石,如余生微凉。
***
春意阑珊的五月暮,魏西陵正在修习兵书。
“西陵,西陵。”门外传来清稚的童音,萧暥一路叫着跑进来。
魏西陵抬起头,就看到他抱着一卷书,小脸红扑扑的,鼻尖上还有晶莹的细汗。
“西陵,这两个字不认识。”他一双清隽的大眼睛眨巴地看着魏西陵,充满期待,“念给我听。”
魏西陵一看,脸色就沉了下来。
上次萧暥为了吃酒酿丸子,用这招骗他叫了哥哥。现在又故技重施。
而且那只细嫩的小手点着的两个字是‘府君’,
乍一看没什么,但在江南雅言念来,府和夫,谐音极为接近。
魏西陵心知肚明地合上书。
片刻后,萧暥蔫头耷脑地从屋子里出来。
扒在窗前的四个同族孩子呼啦一下就围了上来。
“哈哈哈,果然在吹牛。”
魏燮最起劲,“萧大王,我们在外头等着那声夫君,蹲得腿都快断了。你这不耍我们吗?哈哈”
“他知道你们在窗外偷听,才不叫了。”萧暥气鼓鼓瞪他一眼。
他走在前面,一群孩子就跟在他身后起哄。
方宁讥笑道:“得了吧阿暥,你们天天一起睡,还说你不是他媳妇。”
魏燮伸着手指讪讪地去戳萧暥脑袋上的小丸子,“萧大王,你也不在池水里照照自己,我们当中,你最矮,最小。西陵叫你夫君,那我还比他大两岁,他该叫我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霜雪似的声音,冷道,“你想让我叫什么?”
魏燮脑子里轰然一响,浑身被冻得打了个冷战,后脚跟退了步,突然踏空,手舞足蹈一番眼看就掉到池塘里,被魏西陵一手提住前襟,拎了上来。
周围几个孩子都不敢闹了,以前只觉得魏西陵个子高,没想到手劲还那么大。
……
隔着时空,魏瑄看得有些出神。恨自己不能早生几年,早些遇到他。否则是不是也能从小就将他揽入怀中,少年作伴青春并肩。
这个念头让他不禁心动不已。
欹案上整齐地叠放着书卷简册,透着陈年的墨香,诗书是君子六艺中必修课程。
随便拿起一卷,纸上的字迹刚劲,笔走龙蛇,硬朗中透着潇洒,唯一的败笔在于,几乎每一卷字上都被都被歪歪斜斜写着萧大王。
看那稚嫩的笔迹,应该是刚刚学会写字,最喜欢涂涂画画的年纪。
再仔细一番看,很多魏西陵早年的书法文辞都遭到过同样的破坏,被某只小狐狸按了爪印盖了戳。
魏瑄猜测,彼时萧暥习字就是照着魏西陵的书法练的,笔画转折之中也透着剑气。
除了这些,书柜里还分门别类放置着各种小儿的玩具,木马、泥偶、弹弓,什么都有,五花八门。
苍青道:“这里原本是魏将军少时的寝居。后来他十五岁就去了军营,这屋子就萧暥住了。”
看得出,虽然萧暥离开的那些年,他用过的东西,魏西陵一样不落都收好,连他以前住的屋子也原封不动保留下来。
魏瑄蓦然怔了怔,那人和他的皇叔之间,那些细微的默契,是外人无法理解和介入的。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分不清是羡慕还是不甘,在寂静的清晨,骤然变得强烈而清晰。
空气中聚集起不安的躁动,像是裂开了一条细缝,他听到咯地一声响。
“魏瑄!”苍青低声惊叫道。
窗前的陶瓶骤然爆裂,花枝瞬间枯蔫,瓶中的水瞬间熄干,丝丝缕缕诡谲的黑雾从裂缝中渗出。
魏瑄方才猛然惊觉,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残破的花瓶碎片,他刚才在胡思乱想什么?妄念如霾风再起。
他的手指狠狠掐入太阳穴,强迫自己清醒。
当初是谁逼着萧暥写悔过书,是谁将他打入寒狱,又是谁让杨拓肆意动刑?
他早就决定,此生永不相见,就不能再心生痴妄。
魏瑄抓起案头的三生石,走出门去。
院子里天光幽淡,清早的池塘上结着薄冰。
隔着时空,他看到池水碧波荡漾,那小狐狸蹲在池塘边,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柳条,枝端扎着一个网兜,正目不转睛盯着在池塘里游动的几尾鲤鱼。
明知道他看不到,魏瑄还是在他身边坐下,轻柔地抬手抚摸那小脑袋,手指随之一松,三生石滑入池水中。
那小小的身影,就连同池面激起的层层涟漪一起消失了。
魏瑄面色沉静,心如刀绞。
这一次,终于再也不会见到他了。无论是现实,或是幻境里,此生,永不相见。
“你何必对自己做得那么绝,留着那三生石也是个念想。”苍青道。
“妄念罢了。”他站起身来,“苍青,我不能再住在公侯府了。”
侯府中到处都是那人留下的痕迹。住在这里,即使没有三生石,他的心绪也无法平静。
“我想去玄门。”魏瑄道。
“魏瑄,你这是自投罗网!你会被关在断云崖,永远不见天日。现在只有公侯府才能保你。”
自从解开封印后,魏瑄就发现,一旦情绪有所起伏,体内那股不可测的力量就会蠢蠢欲动,影响他的心智,这次碎裂的只是一个花瓶,那么下次会是什么?
只有把他关在玄门断云崖,对所有人来说,才是最好的。
不过被关禁之前,他还要做一件事。
“苍青,我不会马上去玄门。我要先处理一个人。”
苍青忽然在魏瑄眼中看到一丝幽冷莫测的光。
第278章 控制
案牍文书摆满了两面的书架,这是这段时间里积累下来的庶务公文。
魏瑄见魏西陵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感觉到有多大压力,想必这些年军务庶务一手抓,这种情况应该司空见惯了。
魏瑄也不动声色地默默统算手头的清单简册,包括马匹、皮具、军帐、武器等均需用品,前阵子他在凉州,跟曹璋学了不少筹算方面的技能,这会儿正好可以用上。
江州包括江州和楚州,共七十二郡,各郡县往来事务繁杂,包括农桑、水利、漕运、商业等等。
魏西陵不仅善战,善于治军,还精通庶务。魏瑄发现,还能学到很多军政事务的处理技巧。
“你既然要去玄门了,也没机会继位,你学这些作甚?”苍青不解道。
魏瑄知道,他去玄门,等于自首,大抵是要被关在断云崖下,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处理一个人。方宁。
方宁对他冷嘲热讽,他可以不介意,但仅凭方宁以往做派来看,此人今后也会对萧暥不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方家和公侯府的方方面面,魏西陵和萧暥都会非常棘手,不如他趁这个机会把方宁收拾了。他是要被押进断云崖的人,也不怕增加一条罪名。
确定目标后,魏瑄并不着急。他初来江州,对这里的一切还缺乏了解,他先平心静气地做事,慢慢琢磨着计划,他就像一头耐心地守候猎物的野兽。
而且,渐渐地在任事中,他还发现和魏西陵在一起的好处了。魏西陵严肃,不苟言笑。和他在一起,什么浮思游念都没有了,能让人收敛心思,专注办事。
“也不是谁都不会胡思乱想。”苍青撇了撇嘴,看向魏西陵的案头。
桌案上搁着一对活灵活现的小跳蛙,放在那里和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
魏瑄一看这做工就知道出自谁手。
他听刘武说过,萧暥在魏西陵的书房里喝酒嗑松子玩跳蛙,嚣张得很。之后魏西陵也没说什么,反倒用凌霄和萧暥换了这一对小跳蛙。
魏西陵的凌霄和北宫达的骊骝齐名,都是这世上乘风千里的宝马。
魏瑄艰难地把目光从那一对滑稽的小跳蛙上挪开,心莫名起了点儿酸意,抬头悄悄看向魏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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