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暥摆了摆手,“我无事。”
又回头对徐翁道,“置办些香烛。”
徐翁应了声,走到门口,忍不住还是劝道,“主公,休息几天再出征罢。”
他跟着萧暥多年,看得出他此刻完全是强撑着。
这半个月来大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萧暥一身伤病东奔西走,本就是强弩之末,这回又经此打击,恐怕会成为压倒他的最后一根苇草。
“我为太奶奶守孝一天。”萧暥脸色如坚冰寒雪,“云越,传令三军,明日卯时,大军出城。”
云越担忧道,“主公,徐翁说的没错,区区广原岭的山匪,等到三四月天气转暖了,再去围剿不迟。”
他比徐翁考虑得更多,大雍朝以孝治天下,至亲之人过世,弭兵一年。萧暥虽然已离开公侯府,但他曾经是魏淙的义子。
如今太夫人刚刚过世,他非但不弭兵,还大兴甲胄,必然引起天下斥责。朝廷里那帮子文臣本来就拼命地毁谤他,这么大个把柄,怎么会放过。
到时候怕又成为萧暥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罪证,被人口诛笔伐,传得满城风雨。
萧暥道,“兵贵神速,军令已出,断无延期之理。”
入夜,大梁下起了雨。早春的第一场雨,淅淅沥沥。
冷寂的堂屋里,萧暥一身缟素,独自坐在火盆前,纸灰飞舞。
火光映着他冷峻的侧脸,刀削斧凿一般。
义父,姑姑,太奶奶都走了。
迢迢江南路,故人尽别离。
出征前,他一夜未眠,吐血如崩。
如果是魏西陵给他写的信,兴许还能有一丝的慰籍。
隔着纸,那人清劲的字迹带着江南的烟雨气。
但魏西陵已多年没有来信了……
次日,蒙蒙雨色,映着大梁城苍凉的城廓,大军出城。
***
天色微明,武帝打坐片刻,只觉得胸中郁结,耳边尖锐的刺鸣声音又渐次响起。
他狠狠地掐住太阳穴,但是那声响越来越大,逐渐变成马蹄声、兵戈声、脚步声、厮杀声交织成一片,铺天盖地穿透了他的耳膜。
他的手胡乱地攀扶着什么,一不留神宽大的衣袖却带落了烛台。
烛火滚落在地,眼看就要点燃帐幔,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捡了起来。
莹莹火光映着雪白的手指宛如透明。
“陛下,臣在。”那声音清澈的,如夜里幽凉的水波漾过心头。
皇帝心中怦然轻颤,一把握住了那手,触之宛如冰玉。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曾贤尖声的惊叫,“陛下,陛下小心啊,火烛烧到手了!”
武帝猛然惊觉,才发现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截燃烧的蜡烛,竟不觉得灼烫。
曾贤赶紧找来了药膏。但皇帝的手心除了沾上点凝固的蜡油外,安然无恙。
武帝衣袖一掩,“朕没事。”
他修炼的就是玄火,火焰伤不到他。
只是刚才神智混乱之时,他竟不知不觉点燃了照影香。燃烛照影,温柔闪逝。魂牵梦绕。
他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曾贤,你这么早来做什么?”
“陛下,众臣工有事启奏,在殿外候着呢。”
片刻后,众臣鱼贯而入。
柳尚书道:“陛下,尚书台刚收到的奏报,萧将军今天一早就率军出大梁南门而去。”
走了?武帝蓦然一怔,“他不是说五日后出兵吗?”
“萧将军必是没说实话了。”
接着他冷笑了声,“也许在他眼里,这军中之事,陛下和我等众臣都不必过问罢。”
杨太宰愤然道:“天下之事,就是陛下之事,陛下如何不能过问?而且他谎报出兵日期,这已经不是目无君上了,他这是欺君!”
……
武帝本来心气烦乱,又看他们在御前喧闹,眉心微跳:“空谈无用,诸位有对策吗?”
薛司空耷拉着眼皮,一脸老成谋国的深邃。
武帝道:“看来司空已经成竹在胸。”
薛司空抬起一双三角眼,浑浊中透出隐隐精光:“萧暥出征在外,倒是给了我们机会。”
***
广原岭,斗方谷。
天色已晚,山里积着厚厚的雪。积雪将树枝压成拱形,下面隐约有人影晃动。
伏虎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骂道,“他娘的,老子在这里等了三天,连个鬼影子都不见,禄铮那老玩意儿在耍我们!”
黄龙寨,各大匪首齐聚,
寨主张朝坐在虎皮椅子里,隆起眉头,“禄铮老兄,你京城的消息可靠吗?萧暥要来围剿我们,可是等了三天,怎么还没来?我的人都在山谷里吃冰渣子。”
禄铮也疑道:“不会错啊,这是尚书台里传出的消息,我花了重金买通的,都是御前的要臣。”
黑云寨主裴元说了句大白话,“御前?这小皇帝管用吗?”
***
山势峥嵘,道路崎岖,远处的山巅积着皑皑的白雪。
此处离开广原岭已近百里,云越其实早就发现这次的行军路线不对。只是这几天萧暥神色冷肃,眼神思索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云越不大敢打扰他。
但是看到这里和中原迥异的地貌,云越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公,我们这是去打哪里?”
萧暥静静道:“巴蜀。”
闻言云越心中猛震。
这是要去打巴蜀的赵崇?难怪要准备那么多军资粮草!
赵崇被称为西南之獐。獐者,体型短小,警觉而机敏。
赵崇的实力远不及北宫达,但是他警觉多疑,善于埋伏,手下还有一支特殊的部队——铁岭军,非常难缠。
再加上蜀中天堑,崇山峻岭,蜀道艰难,易守难攻,拿下赵崇绝对不比拿下北宫达容易。
云越不解道:“但赵崇不是已经归顺朝廷了吗?”
萧暥道:“赵崇归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他极为警觉,知道继虞策、北宫达之后,就要轮到他了,此番归顺不过权宜之计,我准了他的奏请,就是为了让他放松警觉,年后立即动兵围剿,打他个措手不及。”
云越心中暗惊,原来如此。
不仅如此,他还干脆放出消息,打着广原岭剿匪的旗号出征。然后忽然兵锋一转,直入蜀中。
萧暥微微眯起眼睛,“,前番我借口搜查胡人,查抄了在京官员的家宅,其中就搜出不少赵崇勾结大梁官员的证据。赵崇重金收买朝臣,以获得军情。”
而赵崇处心积虑,获得的消息是:萧暥正月二十六日从大梁出兵。却不知道萧暥忽然提前了五天出兵。
神不知鬼不觉,绕过广原岭,直抵蜀中。
广原岭群匪因萧暥的征讨惶惶不安,年后开山礼都不敢收了。
另一边的赵崇还在梦中,他们就已经打到家门口了!
萧暥这一招声东击西,把两头都耍了!
云越心中大骇,难怪萧暥说机不可失,兵贵神速。
入蜀第二天,萧暥率军翻过大峪山,奇袭广柔府,歼敌五千,收降数万,缴获粮草军械无数。
入蜀第五天,萧暥暗度陈仓,断郓城之粮,逼守将皇埔成投降。
第十天,萧暥深入不毛,绕到青羊岭,从背后奇袭平夷府。
第十五天,萧暥终于遇到了赵崇的精锐铁岭军。
这些人身材矮小,身穿轻便又坚韧的藤甲,翻山越岭极为灵活,鸟道纵横如履平地,极其善于丛林作战,有一个外号铁岭穿山甲。
萧暥入蜀以来第一次碰到了硬骨头,一时陷入苦战。
直到三月初,春雷乍响。
萧暥于峡谷中设伏,火烧铁岭军。一时间满目焦土,萧暥酷烈的手段闻名蜀中,彻底歼灭了赵崇的这支主力。
紧接着他一口气连下数十城,势如破竹。
到了三月中旬,赵崇已被迫退入蜀中的十万大山,与当地的南夷部落联合。萧暥陈兵临关道修整,届时蜀中山河已占大半,赵崇大势已去。
直到这时,萧暥入蜀的消息才传出,天下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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