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127)
这百年来,心头血间的牵连好似命谱连线,将她同渚幽牢牢系起,不论渚幽出何变故,她皆能知晓。
可先前大多只是沸上一阵,如今却似要将她的胸口烧出个窟窿来。
长应点云而起,疾奔凡间西面,连一刻也未敢停。
越往西,脚下的云越发稀落,炎炎烈日照着黄沙地,地下那蜿蜒盘曲的山上光秃秃一片,似是绿草和树被人给挖走了一般。
垂眼往下看时,连凡人也见不着几个,入目一片荒芜,哪是什么宜居之地。
可渚幽来此处做什么,总不该只是为了躲她。
长应心焦,转瞬化龙奔去,一身黑鳞在烈日下熠熠生辉,有彩光流转。
她身如星驰,长尾一甩,好似要划破长空,龙身蓦地一扭,追风逐电地飞掠而出。
苍空中好似有掣电闪动,凡人仰头时,连那暗影是何物都看不清。
长应身形骤然一顿,听闻底下忽有驼铃响起,叮叮铃铃的,恰似勾魂一般,着实悦耳。她仰头朝那刺目的玄晖望去,一双竖瞳浅似透光。
玄龙陡然变作人身,一双眼却仍是龙瞳的模样。
长应仰头时,脸侧的发滑落至肩上,那截素白的颈子落在光中,竟显得分外脆弱。
可九天神尊哪是能用「脆弱」二字来形容的,她眸光凌厉,忽觉此处颇为熟悉。
熟悉到她步入此境时,便觉心血如沸,周身杀意骤起,一身骇人的威压险些没遏制住。
识海搜刮了个遍,顷刻间她将自己的灵丝翻了个遍,顿时想到——
这是当年古魔族被古神剿戮之处,当时的天还不是这般,那轮玄晖悬在沙与海之间,顶上海浪翻滚,似要盖地而下,浪潮翻涌时轰隆作响,好似吹角击鼓。
那时古魔便是在此处被千万翎羽穿透了躯壳,其余古神乘胜追击,随后终于让古魔族再无翻身契机。
那一日,古神接连陨落,即便是她也未能幸免,幸而她在陨落前七分了灵魄,还施了那重塑肉身之术。
观其余古神,大多魂飞魄散,到死也未能享上半刻安宁。
想来若非天道有意,连渚幽也不能在数千年后转世归来。
长应怔了一瞬,记起在浊鉴里时,渚幽两次被拖入万象混沌界,后一次浊鉴竟能看破她转世前的原相,还将她绊入了那场纷争之中。
果然,渚幽怀疑了,怀疑她在浊鉴中看见的那一片黄沙,还有那群凶戾的古魔。她寻到此处,想必便是为了解惑。
明明渚幽得知真相是迟早的事,可长应却觉得心头分外憋闷,心绪一动,她便能料到渚幽得知一切后会是何等失望透顶。
她猛地垂目朝足下望去,在这一望无垠的荒漠上找着渚幽的身影。
她缓缓吸气,鼻尖上那一颗小痣随即也动了动,那痣就像是瓷器上的瑕疵,硬是替她减淡了几分肃冷疏离。
附在浊鉴上的龙息清冽寡淡,与她如出一辙。
长应寻见自己留在浊鉴上的气息后,连忙追了过去,远远瞧见她所寻之人正站在大漠正中。
那人一袭曳地的黑裙,腰间朱红的系带也垂在了脚边,那朱红胜似她化出朱凰真身后身上唯独剩下的那一抹艳色——
是黢黑翎羽末端燃着的凤凰火。
周遭风沙漫天,渚幽那曳地的黑裙和朱红系带半埋进了沙里,也不知是在此处站了多久。
她的身边,那绿裳孔雀正为她支起一片遮蔽玄晖的屏障。
渚幽那头银发在风沙中飞扬着,双眸紧闭,似是在挣扎一般,眼皮下那眼珠子转个不停。
她眼梢的凤纹展翅欲飞,正如她的真身一般,恰也是墨黑一片。
撼竹紧张至极,嘴张张合合着,似是在叫喊什么,可渚幽却一声也未应。
长应心跳如雷,只见天色忽地暗了下来,仰头一看,顶上玄晖不知怎的竟已被乌云遮了大半。
九天上有雷轰隆作响,大漠下似有火在刮刮杂杂的烧着。
故而天色虽暗,这片荒漠依旧炙热滚烫,根本没有凉下分毫。
太烫了,扑面而来的热气将长应的发掀了起来,额前金饰缓缓颤动着。
云上天雷轰鸣,大漠上狂沙卷动,好似水被烧沸,黄沙滚滚而起,这分明是雷劫和地火要齐齐赶至。
长应眸光晦暗,不清楚渚幽是不是想起了旧事,若非如此,以她现下的修为,要臻至无极明明还差上许多,可若是原相复苏,那她的境界便可倍道而进。
凤凰破境,必得浴火。
方入玄时是雷火,后来入极是地火,再后便无人能抵,想来该是天火。
先前渚幽仙骨仙筋未离,所浴又是寻常雷火,可如今若要浴此地中神火,她怕是……九死一生。
长应流星飞电般俯身而下,只见大漠上那撑着屏障的绿毛孔雀原本惊恐万分,却在见到她的那一瞬,双眸陡然一润,如见救星。
撼竹原本该是怕长应的,毕竟百年前是她将长应舍下,还骗了渚幽说是这龙不肯跟她们走。
她心底战栗未散,可念及长应会出手相救,故而也顾不上什么怕不怕的了。
此时沙丘在移动着,她站得不大稳,脚下的沙丘似在起伏着,当真像是沸水一般,还分外烫脚,若非不能走,她定早就腾身而起了。
撼竹瞪着眼看向那从云上跃下来的龙,只余下一只胳膊还撑着屏障,另一只手朝渚幽挡了过去。心上想让长应出手相助,却又有所顾忌。
长应看得分明,心道这孔雀倒是护主,仅凭这一点,她便不可能会伤这孔雀分毫。
渚幽却不动声色地站着,眉头紧锁着,双目紧闭,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觉察不到,五感好似飘到了虚空之中。
撼竹惊悸不安,直视长应那双眼时,双目炙热难忍,还硬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如被封堵。
“醒来!”长应凛声道。
这一声喊叫,响亮到似是裹带着龙吟,一时间竟叫撼竹分不清究竟是长应在说话,还是她化出了原身在吼叫。
撼竹双耳嗡鸣,耳中温热一片,若不是还听得见风鸣,定以为自己聋了。
那一瞬,渚幽猛地睁开了双目,只见长应笔挺挺地站在她面前,面色寒凉,苍白的唇紧紧抿着,那该是冷漠的脸上竟全是担忧。
她懵懵懂懂,似是像凡人生病那般,脑子烧坏了,久久未回过神。
即便已然睁眼,眼前似乎仍能看见方才闭目时所见的幕幕。
那是谁的记忆,怎么蹿进她的脑子里去了?
她眸光木讷,眼眸略微转动了一下,直直盯向了眼前那胸膛起伏不定的龙,这龙似乎来得急,竟还在喘气,这一喘起来,平白增添了几分虚弱无力。
只是,长应怎这时候来了?
渚幽思绪钝乱,总觉得自己想不明白了,半晌才动了动唇,从喉咙中挤出了一个「你」字,可后边该接句什么话却不知道了。
长应朝她的腕子握了过去,仰头便朝天穹瞪去,她明明面色冷淡至极,一双金目森冷无情,可眼中似是藏了无尽的怒意一般。
她不知天道为何这般绝情,要渚幽转世归来,又想令她泯灭。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渚幽的手腕被握住时,腕子陡然一凉,她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自己浑身皆在发烫。
地下是烫的,扑面的风沙也是烫的,烫得她近乎要站不住。
她循着长应的眸光仰头,才发觉天色竟昏暗至此,可既然天色这般暗了,为何这大漠仍这么炙热,脚下的沙丘似在微微晃动着,下面好似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刮刮杂杂的,细听之下才知,应当是火。
长应收回眸光,冷声道:“跟我走……”
渚幽神志还未清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被长应一牵,也就跟着走了。
撼竹眼看着渚幽要被带走,这才鼓足了劲说道:“你要将尊主带去何处!”
“我自然不会害她。”长应回头,冷声道:“你最好离开此地,越远越好,以免受到牵连。”
撼竹一愣,连忙收回了术法,既然玄晖已被乌云遮起,她也没必要再立起屏障遮住脑袋。
长应将渚幽带了老远,穿过了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漠,掠过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