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157)
奔天而上的红影自然是渚幽所化,渚幽这数百年里,从未有一刻像现下这般渴受神光所沐。
千万根灵丝在她的识海中曳动着,也似是痛不能忍一般,一个念头在她心头涌动——
她想见见神光,唯神光能愈她灵台之伤。
九天之上,长应才刚离了观穹阁便觉心口骤痛。她抬手摁住了心口,虽未伤及魂魄,可魂魄却好似被撕裂一般,疼得她近乎要化出原形。
是渚幽!
心头血的牵连越来越近,她连忙朝飞身前去,从云上一掠而下,猛地变作龙形卷住了那一抹丹红的光。
那红光被龙身一卷,登时变出了原形,竟是只巴掌大的赤羽鸟儿。
想来渚幽也是不想被群仙发现,才刻意变小了一些。
长应是受过这痛的,怎会不知渚幽有多难受,她腾身而起,似要撞碎天边那一轮炎日。
然而她未撞向炎日,硬生生在云上止住,龙身一盘,便在彩光耀耀的流云上一动不动地卧着。
“我不会让旁人瞧见你。”长应道。
渚幽哪说得出话,满心在想,长应先前也是这么痛么。
伏在云上的玄龙缓缓又盘紧了一些,将这赤羽鸟儿掩在其中,口吐人言道:“你若是痛,便咬着我。”
她话音刚落,尖锐如刃的龙鳞便被啄了一下,轻飘飘的,跟雨水打在身上一样。
那赤羽鸟儿在她的龙身间战战巍巍地抖着四翼,软羽哆嗦一下便往她的龙鳞上蹭上一下。
长应愣了一瞬,就好似心头血被拨了一下般,她又道:“此处无人,你不必憋着声。”
渚幽哪是憋着声,她已痛得分不清南北西东了,喉咙还似被扼住。
她的魂魄不是被撕裂了,而是有一魂像是弄丢了一般,如同化作齑粉,叫她怎么也寻不见。
她心底焦炙非常,不知道自己丢的是哪一魄,就好似失了一味。
三千年前尚还不解人间百味,如今好不容易转世归来,识得了浊世七苦五蕴,然而她却……
丢了一魄……
赤羽鸟儿哆哆嗦嗦的,紧闭的嘴倏然张开,似是想说什么,半晌「啾」了一声。
玄龙猝然盘紧,忽觉身上一重,原本被她盘在其中的鸟儿忽然变作了银发墨裳的美人,此时正一动不动地伏在她的龙鳞上。
渚幽被盘在其中,半个身伏在玄龙的背上,她埋着头,银发散乱在脸侧。
若不是周身在略微搐动着,当真像是没了气息一样。
她素白的双臂从堆至肘间的袖口里伸出,软绵绵地攀着这锐利的龙鳞,半晌才从喉中挤出声音道:“我知道了……”
玄龙缓缓又蜷紧了一些,问道:“你知道什么了?”
“我在里面受了雷,那雷裹挟着沟壑下的威压。”渚幽将头一抬,眼梢绯红一片,又道:“无渊接连界外,那威压乃是……”
长应顿时一怔,转动龙身,缓缓垂头朝渚幽轻飘飘地拱了过去,“我已知晓,如今观商何在?”
“尚还在无渊中,他虽三魂归一,但已遍体鳞伤,一时半会还归不了躯壳。”
渚幽被这龙首蹭了几下,不由得又将头埋了下去。她灵台中疼痛难忍,为忍痛已将唇角咬破。
“莫要再说了,我替你疗伤。”长应冷声道。
渚幽无力地拍了拍这玄龙的背,半晌才憋出点零碎的话音来:“不必……你且将我藏好了。”
第86章
天上神光耀耀, 云霞散绮。
渚幽倚着玄龙,身上洒着神光,灵台中也暖煦煦一片, 周身似被抽干了力气, 动也不想动上一动。
她将下颌撘在了玄龙身上,银发略微散开, 露出个尖尖瘦瘦的下颌来, 唇上痕迹斑驳,被硬生生咬出来的血迹已然干涸。
长应又伏着不动了,她听着渚幽那细细吸气的声音,恨不得将这龙身盘得更紧一些, 莫名觉得, 这还藏得不够严实。
可她还能怎么藏呢,要怎样才能将渚幽悄无声息地藏起来。
渚幽攀在玄龙背上的十指慢腾腾地攥了起来,手背上筋骨略微隆起, 灵台中酸痒得厉害,原本连在一块儿的七魄分明缺了一角,其上豁口平整,是硬生生被劈没了的。
她当真少了一魄, 也幸好这命中一劫仅是少魄,而并非缺魂,少了一魄顶多是不知人间些许滋味, 缺了魂便要成傻子了。
“我少了一魄。”渚幽紧抿的唇微微一张, 接着又道:“这命劫算是过去了。”
“少了哪一魄?日后寻回来就是。”玄龙这才动了动,问道:“还疼么……”
“不知,还有些疼。”渚幽气息微弱地说。她扬起头, 朝那硕大的龙首望去, 瞧见了那双冰冷的金目。
这一双竖瞳看着寒冽至极,正直勾勾地看着她。
渚幽松开了紧扣着掌心的十指,后知后觉手掌被自己掐得生疼,“你怎忽然来了?”
“我察觉到你上至云端,便急忙赶来。”长应道。
“我独自在此也无甚大碍,你手上可是还有要事需料理?”渚幽声音弱弱。
她半伏在龙上的,背上那肩胛骨略微隆起,腰腿被埋在了底下,绸裙掀起大半,膝骨正轻悠悠地抵着龙腹。
“我刚将那仙魂投入了轮回道,我让她历十世轮回,其上烙下了「罪」字。
故而她注定十世凄苦,待十世终了,她才得入修罗界,最后彻底泯灭。”
长应徐徐道,“在察觉到你奔至九天时,我尚在观穹阁中,有幸得知了一些事。”
“何事?”渚幽坐起身,浑身乏力地倚着龙身,眼梢潮红一片,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她赤着的双足未染一尘,正不轻不重地落在这不算平滑的龙鳞上。
长应沉默了片刻,似在迟疑,“两百年前,众仙也曾入过浊鉴,但他们所见与日前不同,我猜想那时浊鉴受人摆布。”
“你猜是谁?”渚幽紧皱眉头,双眸半敛着,身上被这神光给烘得炽热一片。
“若是先前,我定想不出个所以,但如今却能大胆猜想,兴许是谁利用了上禧城中的玄妙。”长应寒着声说。
“我倒是从观商口中套了些话。”渚幽斟酌着慢声开口。
玄龙垂着头,一瞬不瞬地望着那被她盘在其中的银发朱凰。
“观商应当留有后手,残存在世的古魔,兴许并非只有他。”渚幽缓声道,“但此魔现在何处,无从得知。”
“我在观穹阁时,从司命那得知,他卜出古神有劫的那日,玄晖受浓云遮蔽。
但无人造访观穹阁,看来此事与那残存在世的古魔脱不了干系。”长应道。
渚幽略微摇头,“此事还有待根究。”
“现下还疼吗。”长应冷不丁问道。
渚幽愣了一瞬,摇头道:“不疼了……”不过,她在无渊里时,当真觉得自己疼得似要死了。
长应见她摇头,又察觉她的气息平缓了许多,这才垂头又朝她那张素白的脸贴了过去。
渚幽见那龙首又拱过来,连忙闭了一只眼,银发又乱腾腾得贴在脸侧。
这玄龙倒是放轻了力道,可她仍是被撞得身子略微往旁一歪,险些就没坐稳。
渚幽稳住身,抿着唇朝这龙看去,心道她此时应该生气,可心底却连半分浮躁的心绪也未腾起,心如止水一般。
心头血也静悄悄的,未因嗔怒而乱撞个不停。
渚幽登时明白,她不知怒了。
长应见她浑身一僵,连忙将间距扯开,问道:“可是灵台又疼了?”
渚幽连忙回神,沉沉的面色一扫而光,她不愿被长应看出,心里琢磨着,以往她生气的时候都是怎么做的,想了好一阵,才猛地抬臂朝这龙背拍了下去,啪的一声,还挺清脆。
长应被拍懵了。
渚幽心绪乱腾腾的,怎么也未料到自己失的会是这一魄。
她将眼帘一掀,竟从这冰冷的龙目中看出了一丝担忧来,想了想又轻呵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