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199)
渚幽将她的手抓了下来,问道:“你想怎么做?”
话虽是这么问,然而她垂眼却看向了长应那被腰带紧束的细腰,她早知龙这一物就是个无底洞,别说往生池了,一整个江海也能被其吞入腹中。
龙族生来便是如此,贪而无餍,甚是肆意,哪是会知足的。
“且看……”长应话音方落,蓦地化作了玄龙。
在化出真身的那一瞬,狂风肆虐开来,将渚幽硬生生推出了一步远。
渚幽满头银发迎风而扬,下颌一抬,朝那在半空中蜿蜒低吼的玄龙望去。
玄龙微微盘起身,那硕大的身躯似能遮天蔽日,金目大如明月,其中竖瞳尖锐冰冷。
渚幽朝乔逢生看去一眼,一身黑裳被这烈风一刮便紧贴在身上,衣襟略微掀开了点儿,那一片黑沉沉的逆鳞展露无遗,正嵌在她素白的锁骨上。
她退开了些许,和乔逢生隔上了十尺远。
玄龙忽地将嘴大张,这周遭肆虐的劲风随即朝天旋去,就连躺在地上的乔逢生也被烈风托起。
裹挟着泥尘草屑的风呼啸腾高,被风托起的乔逢生也迎向了那大张的龙口。与那庞大的龙身相比,他这凡人躯壳仿若一粒微尘。
只见乔逢生落入了龙口之中,玄龙尖锐的龙牙一咬,猩红的血口顿时闭上。
乔逢生被……吞入了龙腹之中。
渚幽心已了然,这往生水果真是装进了长应的腹中,这龙以身作器,将往生水给盛来了。
往生水之所以离不得九天,是因除九天之外,再无别处能用如此充裕的神力。
若无神力供养,往生水便会失去效力,比之凡间甘露还不如。
渚幽皱眉,紧紧盯着那悬在天穹的玄龙。
将凡人吞入腹中的玄龙盘天不下,好似墨色的绸带般漂浮着。
那金色的龙目大张,一瞬不瞬地垂视着底下站着的朱凰。
玄龙紧咬牙关,冰冷的龙目中透露不出半分别样的情绪。
渚幽站在下边,承着她那冰冷的眸光,忽然觉得,凡人观九天神祇时大抵便是如此。
她暗暗盘算着时辰,半刻半刻地数着,心道若是华凌君转世被闷死在龙腹中,那可就不得了了。
但长应心中定是有数的,她连旁人都不让近身,又怎会容这华凌君在她腹中久泡。
只见玄龙倏然张口,蓦地将那被她吞入腹中的凡人躯吐了出来,随后在天上猛一甩尾,变作人身落了下来。
从龙口出来的华凌君未沉沉跌在地上,而是被烈风一缠,慢腾腾及了地。
长应捂着腹部,面色又苍白了几分,在及地的那一刻,身子竟晃悠了一下,险些站不牢。
她紧皱着眉头,腹中如绞,抬手掐了个诀,硬是将这痛忍了下去。
渚幽忙不迭走上前去,刚要伸手去扶,却见长应抬手将她止住。
“无碍……”长应摇头道,她额角鬓边汗涔涔的,似是淋了雨。
说完,她还抬眸朝渚幽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心里想着,方才应该倒向渚幽那侧的。
渚幽索性捏住了她的胳膊,随后才意识到,这龙又将心头血屏了,难怪她未担到半分难受。
她伸出一根食指,欲朝长应的心口点去,指腹却被握了个正着。
长应冷着声说:“你再将手伸来,下回裹上去的可就不是我的手了。”
渚幽一哂,刚想说你还能用嘴裹上不成?
话刚到舌根,她硬是咽了下去,心道这龙还真能。
乔逢生地躺在地上,似溺了水般,脸色惨白,眉头还紧皱着。
“入他识海?”渚幽弯下腰,正想将食指抵向乔逢生的眉心。
长应俯身将她的腕口抓住,这身倾得太急,险些扑倒在地。她淡声道:“莫急,他的灵丝还未长好。”
渚幽皱眉,她能不急么,长应肚子里还装着往生水呢。
“若要等灵丝全然长好,那得等到他醒来。”她道。
“那便等……”长应站直了身,垂眼盯紧了这好似淹死了的凡人,兴许此时已不能将其称作是凡人,而是要喊一声「华凌君」了。
华凌君此世的躯壳一动不动地躺着,那薄薄的眼皮底下,好似陷入梦魇。
渚幽站起身,回头将长应打量了一阵,索性道:“你将往生水吐出来,我来……”
“你也不嫌脏?”长应声音淡淡。
渚幽没说话,不由得朝长应那苍白的唇看去,她若是嫌脏,先前也不会耐着性子被亲。
长应没吭声,分明是不乐意了。
渚幽只好问道:“此番上天,可有发现?”
“玄顷果真知道华凌君看到的是什么,他两百年前定也是有意将其贬下凡间的,这其中详细,只有等华凌君醒来才知晓。”长应淡声道。
“倒是错怪玄顷了。”渚幽道。
话音方落,华凌君倏然睁眼。
他的发髻散了,黑发地贴在脸侧,在芥子里多待一刻,面上那将死之色便更浓上一分。
在睁眼的那一瞬,华凌君陡然咳出了一口水,他眼眸一转不转地盯着天。
然而这芥子里的天地皆是假的,故而天色虽然明亮,却瞧不见玄晖。
华凌君朝天穹的方向望了好一阵,随后才坐起身,朝自己的肩头看去。
可惜他如今是凡人之躯,连丁点灵力也没有,根本看不见自己的命火。
这几世的记忆在识海中错乱地交缠着,他垂下眼,半晌没说出话。
这种感觉渚幽分外清楚,她复苏灵相时,三千年前的旧事也是这般压在心头,叫她喘不过气。
渚幽并不忧心这华凌君,天帝既然要保他,他总不该一时想不通便寻死。
长应也在等,她神色沉沉地望着,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在等华凌君出声。
华凌君抬手扶额,额角上青筋暴起,他急急喘气,半晌也没抬起头,也似乎无暇管顾自己身边站着的究竟是谁。
渚幽退了一步,这一退,华凌君余光才扫见了那双黑色的绣鞋。
他猛地扭头,撞见了这皎皎如月的朱凰,那一瞬,他瞪直了眼,哑着声道:“我见过你……”
两百年前渚幽也还在九天,哪能没见过,这两百年过去,她的相貌可是丁点未变。
华凌君愣了许久,死死地盯着面前这神女,好似要将她盯出一个窟窿。他的手仍旧捂在额头上,半晌没能吐出下一句话。
渚幽垂视着他,索性开口:“你可有记起前尘往事?”
华凌君两百年前在九天当鹤仙时,就是一副沉稳又冷淡的模样,如今虽转世成人,脾性却未变。
他并未疯了般问自己究竟是谁,反倒垂眼神思了一阵,先是摇头,后来又点了头。
“那你知道我是谁了么。”渚幽问道。
华凌君紧皱着眉头,尚在九天时的种种如大浪般在他的识海中掀着天。
不光九天旧事,前一世轮回时的种种也直往他的脑子里钻,他一时捋不清究竟哪些事是这一世的,哪些事又是上一世的。
“不急……”长应寒着声道,“总归是又浸了一回往生池,再怎么也忘不掉了。”
她一开口,华凌君才发觉身边还站着另一个人,他愕然转头,在望见长应的一瞬却陡然止息,并非惶恐,而是因在他的记忆之中,似乎从未见过这么个人。
不,她是人还是……神?
长应看出他心中所思,淡声道:“不必管顾我是谁。”
她弯下腰,将食指抵在了华凌君的额上。
渚幽见状皱眉,“他的识海尚还是乱的。”
“我来拂顺……”长应道。
在被往生水攫去了大半神力后,长应的手指寒凉似冰,指腹于凡人来说太冻了一些,惹得华凌君一个哆嗦。
华凌君这才看清这女子的容貌,眉目皆是昳丽的,可偏偏她面上无甚神情,一双眼好似无喜无悲,硬是将艳色给压了下去,只剩一身薄凉。
“莫慌,我来助你。”长应寒着声道。
那一瞬,眉心处好似挤进了什么东西,华凌君蓦地闭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