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唐多勒带人先去堵下水口,至少别把下城区淹了,清理掉淹死的牲畜,想办法拖到放晴,立刻开始施工,然后叫阿斯塔西尼亚注意后续的疾病治疗,资金先从教皇宫支取,之后再叫市政拨款……”
见拉斐尔已经彻底沉入了政务中,尤里乌斯眼里闪过了一丝无奈:“拉法,我们并不欠缺这一点时间,让演员们演完这一幕戏吧。”
拉斐尔愣了愣,最终还是笑了一下,肉眼可见地放松了很多:“好吧。”
年轻的教皇将目光投向徐徐拉开大幕的舞台,没有看见尤里乌斯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那双深紫色的眼睛里情绪如海潮涌动,就算是最高明的心理学家都无法从中分辨出尤里乌斯此刻的心情。
而他只是安静地凝视着拉斐尔的侧脸,就像是曾经的很久之前一样。
今天的翡冷翠剧院上演的剧目仍旧是《酒神的诞生》,这部已然风靡翡冷翠的戏剧正以翡冷翠为中心,用无可阻挡的气势席卷教皇国的所有城市,而在它诞生的城市,每周四晚上翡冷翠剧院都会完整地上演一遍。
尤里乌斯不知道居然这么巧撞上了它的上映——他只是临时起意将拉斐尔拉出来休息一下。
秘书长微微苦笑了一下。
第66章
黄金衔尾蛇(十六)
“永恒理性的守护者,
驾着他的天车,
赶着太阳东升西落,
他的光辉蒙照大地,
万物因他的降临而复苏……”
演员高声吟唱着拉开了戏剧的第二幕,理性和秩序的太阳神驾驶着天车飞过天穹,偶然间路过了诸神的花园,看见了那朵含苞的玫瑰,他好奇地望着这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花朵,决心在夜晚前去一探究竟。
二楼的包厢里,拉斐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演员们的演唱,周围的温度有点高,但对他来说却是刚好,身体斜躺在柔软舒适的罗马式软椅中,刚刚喝下去的香料烧酒和蜂蜜酒开始在体内发挥作用,热烘烘地随着血管流淌,把干冷潮湿的气息从身体中驱逐出去,将每一滴血液都捂得热乎乎,浑身绵软舒适得像是要化成一团棉花。
高亢明亮的唱腔从耳边丝丝滑过去,变成了摇篮曲般催人入睡的音调,拉斐尔困倦地支着脑袋听着,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了,从回到翡冷翠以来连轴转的疲劳一股脑地涌上来,四周暖融的温度、安神的香料、有镇定作用的酒,以及信任的人,让他不自觉地放松了神经,眼皮上好像有小钩子在往下抻拉。
他正努力地和睡意作着斗争,一只温热的手轻轻覆盖上他的眼睛,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成了这场一边倒的战争最后的砝码:“睡吧,我会叫醒你的。”
拉斐尔咕哝着说:“如果下城区那边有新的变故,一定要叫醒我。”
他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明白,但事实上,他根本没能在睡意的笼罩下把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口,尤里乌斯只听见了他小猫似的哼哼了两下,那双因为困倦而含着水汽的淡紫色眼睛就闭上了,长长的睫毛擦过自己的掌心,在皮肤上划出令人战栗的痒意。
尤里乌斯没有缩回手,他的另一只手还攥着脱下的手套,上半身向前倾,在拉斐尔身上笼罩下大片的阴影,深紫的眼眸中卷着晦涩的冷光。
“……这无名的花儿!
你因何而诞生,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精灵,
你必将掳掠走诸神的爱,
这使我恐惧,
非理性的敌人正威胁着我,
使我丧失以往的智慧……”
歌声乘风而起,在空阔的大厅里盘旋而上,头戴金色月桂枝叶花冠的日神握着金弓,忘情地高歌着,他完美的歌唱并没有让他的投资人惊艳,尤里乌斯此刻甚至根本没有将他的声音听进去。
教皇宫秘书长垂着眼睛,静静地望着在他手心下安睡的人,他的学生,他血缘上的侄子,他的主人,他的——
沉睡的青年对外事浑然不知,睡眠的神祇已经捕获了这只美丽的蝴蝶,将他爱怜地收入自己的网中,留下无主的躯壳在人间安眠,于是给卑劣的窥伺者留下了机会。
“……水泽女仙向我祈求爱意,
那手捧金苹果的美人,
愿向我献上她芬芳的吻,
我将炽热的爱弃如敝屣,
而今命运却教我何为报应!”
尤里乌斯挺直了脊背,依旧将手放在拉斐尔眼睛上,替他挡着过于明亮的光线,他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谁也说不清他现在在想什么。
或许是翡冷翠神学院里飘零的梧桐叶,他曾经带着拉斐尔在那条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教授拉斐尔浅显的拉丁语,偶尔将手压在小崽子的头上——那时候的拉斐尔刚从贫民窟被带回来,瘦小干瘪得如同芦苇,为了除虱子,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被修理得又短又乱,几乎是贴着头皮在生长,涂抹了药水的头发上有着古怪的气味。
那是一个不讨喜的小崽子,没有人会爱他,他瘦小干枯,甚至有些丑陋,当他走在挺拔俊美的尤里乌斯身边,所有人都会对他投去复杂嫌恶的目光。
一只丑小鸭,一块顽石,一片瓦砾。
然后他长成了现在的模样。
浅金色的长发犹如绸缎,身型修长,面容美丽如圣子,爱他的人有那么多那么多,整个翡冷翠都在歌颂圣西斯廷一世的名字,他们爱他就像是爱伟大的圣主。
但是有谁会在见过那个干瘪枯瘦的孩子后依然爱他?有谁会在知道他日后将有此等伟业时就爱他?有谁会在一切开始之前、时间被历史记载之前就爱他?
有谁会登上那个荒芜的堡垒,为他吟诵一首诗;有谁会在旷野和凉风中奔赴无尽的荒凉,去找到他?
“你们爱我俊美的容颜,
你们爱我无边的伟业,
你们爱我健壮的身体,
你们爱我丰厚的财富,
尤里乌斯忽然想起拉斐尔被流放的那几年,坎特雷拉城堡在距离翡冷翠有几个小时的远郊,再往前甚至能看见海洋隐约的影子,作为曾经被维塔利安三世寄予厚望的儿子,拉斐尔参与过宗教改革法令的起草,又没有波提亚这个姓氏的庇护,所有人都视他为眼中钉。
而那个时候,拉斐尔才十八岁。
尤里乌斯在维塔利安三世骤然离世的风暴中努力驾驭着波提亚这艘巨轮,每天都在和长老们唇枪舌剑,应付着教廷的质询,有那么多的人想要拉斐尔死,整个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保护这个失去了一切依靠的少年。
但是,每当他披星戴月到达坎特雷拉城堡,悄无声息地爬上城堡破旧的塔楼,看见那一束跳动的火光,和火光里抱着双膝等待他的人,他忽然觉得,一切还是有那么点意义的。
他们轻声谈论着诗和文学,从哲学泛黄的书页里攫取那些枯燥的灵感,他们探讨翡冷翠的局势,除了拉斐尔,没有人能跟得上尤里乌斯的思路。
这是他庇佑的玫瑰,他吹去了尘土的宝石,他捧在手里的星星,他一手教育着长大,和他有着一样共振的思想、共鸣的灵魂的人,他的堂兄在死前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托付给他,从此拉斐尔就是属于尤里乌斯的。
他犹如爱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爱着拉斐尔,为他愿意给他最好的一切,为此他想尽办法使拉斐尔回到翡冷翠,并替他买下了圣利亚的宝座,那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庞大财富,但尤里乌斯并不在乎。
然而这朵玫瑰、这只鸟儿,终于要飞走了。
教皇宫的秘书长挺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像是痛苦到了极点,而又无法喊叫出声,命运的刀刃将要剖开他的灵魂,从中撕走另外一半,他能怎么抗争?
——他甚至不明白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的爱,什么时候的离开。
只有在拉斐尔睡着的时候,他才能这样轻轻地触碰他。
尤里乌斯静默地看着年轻的教皇,那种无言的痛苦像是岩浆,滚烫地冲刷着他的肋骨,要一鼓作气地撕裂他的胸腔从中奔涌出来,而他的脸色却平静如常,谁都看不出他此刻情绪的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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