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费兰特都需要掌握尽可能多的植物种类和使用方法。
他在桌边坐下,往茶杯里扔了足够让人皱眉的方糖数量,用茶匙搅开,一口气把温热的茶水统统倒进了嘴里。
喝完了茶,费兰特才觉得鼓噪的心安定了下来:“大概还有三天,我们就会离开卡利亚纳山区,进入多河平原,工程组传来消息,铁轨连接已经进入最后阶段,在您到达前,能够完成所有连接,我们到时候会换乘蒸汽列车,第一站是瓦兰多市,您让我们去找的那个人就住在那里,已经有几名修士找到人了。”
说完,他犹豫了一下:“他们说那是个疯子、精神障碍者,好像智力也有问题。”
拉斐尔合上了书,饶有兴趣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教皇用一种非常放松的姿势靠在软枕上:“一个疯子、精神障碍者,但是这个人写的东西非常有意思,虽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醉汉式的疯狂呓语。”
费兰特显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并且拜读过那本“非常有意思的书”,想起那本书时,他的脸色不那么好看,半天才回答:“我感觉我看完那本书后,好像被一群大象从脑子上踩了过去。”
他恶劣的比喻令教皇大笑起来,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的红晕,笑到最后,拉斐尔甚至觉得自己的肺有些缺氧的疼痛,他按了按腰部,抹掉眼尾渗出来的泪痕:“嗯……它的遣词造句的确有些……出人意料,可是你注意到了那副图了吗?”
费兰特眼前立即浮现出圣父所指的那副图画,手抄本上的图完全由手工绘成,也难为绘画者能用红蓝两色的简陋墨水画出那样精细的图画,人体的一切都被赤|裸裸地摊开在纸张上,摒弃了美丑、高矮,甚至无法辨别性别,被剖开的人只是“人”之本身,脱去了所有附加品之后,那些血淋淋的器官、血管、骨骼看得人胆战心惊。
说实话,费兰特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但是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样细致地将它们画下来,就像是在研究什么珍宝。
“尤里乌斯向我推荐了这个人,我总应该去见一见。”拉斐尔补充了一句。
那本书是尤里乌斯选择后送到他手里的,在将书交给教皇时,他一定会先看过一遍,连费兰特都觉得离谱的东西,文学造诣深厚的尤里乌斯不可能看不出来,可他还是将这本《自然科学与人体医学》给了拉斐尔。
这就是一种无声的推荐。
尤里乌斯认为这本书绝对有过人之处,连那些混乱的、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都无法抹消其中的光彩,而拉斐尔也有同感,所以拉斐尔将作者的名字交给了费兰特,让那群可爱的小乌鸦帮他去调查。
听见那个名字后,费兰特眯起了眼睛,幽|蓝的眼睛里冷光一闪:“秘书长阁下的推荐?”
他的语调有些奇怪,拉斐尔捕捉到了这点异样,以为他在警惕尤里乌斯安插人手,于是叹了口气:“不要想这么多,尤里乌斯非常理智,而且这是我自己的判断——你警惕他似乎超过了信任我,亲爱的。”
他的语调尾音下压,淡紫的眼睛幽幽地看向费兰特,眼神里不带什么情绪,但他沉默望过来时,那种冷淡的压迫感就前所未有地冲击而来,逼得人一定要清空自己的所有思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都掏出来,去证明对他的虔诚。
费兰特微微睁大眼睛,一种即将被审视、分割、抛弃的恐惧涌上大脑,他什么也没想,立刻否认:“不,我没有这样想。”
拉斐尔没有说话,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看得费兰特都忐忑不安起来,他才轻声说:“是吗?”
他没有等费兰特回答,伸出手轻柔地捧起费兰特的脸,鼻尖抵着费兰特的,近距离地望着那双海洋般浩瀚的蓝眼睛:“我希望你信任我,将你的一切,包括恐惧,全部都交给我,我答应过你,会让你看见你期望中的那个新世界,而代价是,你成为我的所有物。”
他第一次将话说得这样直白,然而正如他所料,这样的直白并没有令费兰特抗拒,黑卷发的青年反而感到了安全,就像是被驯化的狼犬,接触到颈圈智慧让它有被掌控的安心——这意味着他不会被放弃、不会被扔下,永远有人对他敞开怀抱,永远有人接纳他的丑陋、罪恶、不堪和卑劣。
这是多么巨大的幸福。
“是,我属于您。”费兰特重复了一遍,温顺地闭上眼睛。
他有着继承自母亲的绮丽五官,女性化的容貌被男性特征中和成了更为诡谲的美,只不过他平日里总是冷着脸,卷发和兜帽遮住了大半五官,身上带着刑讯室那种冷森血腥的气味,很少有人敢直视他,当他闭上眼睛时,那种温顺柔和的气质便冲刷掉了森冷的倒刺。
拉斐尔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吻:“我接纳。”
还记得这本书在哪里出现过吗,庭审的时候拉斐尔用来消遣的读物。
圣西斯廷一世日记:实不相瞒,我看这本书前半部分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被疯了的野马围在一起踩踏了无数遍,那些疯马还试图在我身上举行一场歌剧表演,如果不是尤里乌斯只给我带了这一本书,我一定会把这本东西扔进老鲁索的嘴里,至少算是给垃圾分类了——说真的,我怀疑尤里乌斯把它带给我的唯一原因,就是他被它刺激得精神失常了。
第52章
黄金衔尾蛇(二)
教皇的车队在三天后的傍晚抵达了瓦拉多市,他们将在这里休整一天,然后乘坐列车前往罗曼首都别勒黎,瓦拉多是教皇国边境靠近罗曼的最后一个城市,因为毗邻罗曼和其他自由城邦,所以商贸业非常发达,城市里光是银行就有七家。
市长从一位男爵那里借来了他的度假城堡,勉强将教皇和他的随从们都安顿好,拉斐尔洗了个澡,顶着有些潮湿的长发从楼梯上下来,一楼的大厅里分散着站了几名黑衣修士,壁炉前摆了两张软椅,费兰特站在空椅子边。
拉斐尔走过去,在费兰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费兰特扭头看了一眼,目光里露出一丝无奈,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绸带,将拉斐尔的长发系起来,他的动作熟练到令人惊愕,好像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拉斐尔堪称乖巧地任他摆弄自己的头发,带着好奇和探究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对面那张扶手椅上的人。
那是个女人。
但是从第一眼上看,实在很难辨认出她的性别。
她的头发剃得比寻常男性还短,像是胡乱修剪的稻草茬,长短凌乱地顶在头上,一顶破毡帽遮住了大半脑门,露出一双格外有精神的蓝眼睛,颧骨高耸,下巴削尖,面部轮廓带有男性似的刚强,身形消瘦,裹在一件男式的宽大短罩衣里,下身是用草绳扎在腰间的长裤——她实在不是一个能令人赞颂美貌的女人,不如说,按照时下的评判标准,这样长相近似男性的女人可以称得上是丑陋不堪,尤其是她似乎也没把自己当成女人,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神情,都透着男性化的攻击性。
“阿纳斯塔西亚女士,很抱歉以这种方式邀请您前来做客,希望我的孩子们没有对您无礼,”拉斐尔带着歉意朝她微笑了一下,“其实我本来的计划是前去拜访您,但是我的侍从官说您这几天一直待在乱葬岗里——”
阿斯塔西尼亚卷起嘴唇,不知是嘲讽还是无语地冷笑了一下。
拉斐尔看她一脸的警惕,于是将一直卷在手里的那本书轻轻放在了腿上,向着她展露了封面。
一看见这本书,阿斯塔西尼亚的眼神就变了,她的目光死死定在封面上,那种警惕如水洗般从她脸上消融,转而变成了另一种欣喜和激动:“你看过这本书?你也认同我的观点?我就说!世界上还是有聪明人的!你是来跟我交流学术的吗……”
她的问题像是连珠炮一样朝着拉斐尔发射过来,年轻的教皇不由自主地向后仰了仰身体,露出一丝惊讶的苦笑,没想到明明刚才还满身防备的女人居然这么容易卸下警惕心,也不知道该夸她天真还是批评她戒备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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