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兰特将她带进门后就没有管她,而是先一步走进了内室,象牙雕刻的四柱床帷幔只在床尾落下了一面,遮住了外面的动静,费兰特附在床上那人身边,低声汇报了阿淑尔的到来。
“请她过来。”一只过分苍白的手按在费兰特头上,柔和缓慢地将洗不掉血腥味的仲裁局局长往外推了一下。
费兰特似乎并不介意教皇这样带着点轻慢的动作,他顺从着对方的动作站直身体,目光投向走过来的阿淑尔。
医生们识趣地从这里离开,聚到外面开始谈论专业问题,走在最后的那个大胡子老头皱着眉头,咕哝着想说什么话,又憋住了没有说。
“殿下。”阿淑尔低下头,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朴素的亚麻长裙扑在地上,用华丽奢侈的孔雀毛编织的地毯上就出现了一团小小的苍白火焰。
她还是坚持称呼拉斐尔为殿下,作为一个从来不曾信奉过叙拉古教廷信仰的亚述人,亚述大公的身份比教廷君主的身份更让她重视。
拉斐尔没有对这个称呼有什么异议,他在这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上总是过分宽容。
拉斐尔拍了拍费兰特的手背,有着黑色卷发的男人冷冷地看了阿淑尔一眼,沉默地让开了床边的位置。
“请过来,让我看看您。”拉斐尔轻声说。
阿淑尔抬起头,在看见教皇的那一秒就愣住了。
她上一次见到拉斐尔时,这个年轻人虽然消瘦,却还是健康的模样,可是这才过了多久,躺在床上的青年看起来实在已经和健康搭不上边了,只有那双闪着光的淡紫色眼睛能够证明他的意志坚毅如往常。
被厚实的羽绒和丝绸被子包裹着的青年靠在一堆柔软的靠枕上,很久没有修剪的淡金色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他手里拿着一支细长的女式烟斗,这种烟斗在贵族圈十分风靡,以昂贵的象牙或是镀金镀银的香木制作,雕刻着各色花卉图案,用宝石镶嵌装饰,比起一个烟斗,它更像是某种用于观赏的艺术品。
女式烟斗比男式的更为纤细,以确保女士们可以轻巧地将它握在掌心,细长优美的烟斗曲线能够拉长人体线条,使女士们充分展露出自己优美纤长的脖颈。
简而言之,除非确实有瘾,否则它就是一件类似扇子的用以展示自我的美学观赏工具。
苍白病态的教皇手里托着一支这样的烟斗,通体象牙白的基地,手指粗细,盘旋弯曲的金色藤蔓缠绕其上,用细碎的钻石和彩宝镶嵌出花朵,它的风格带着旧世纪的奢靡,显然是一件藏在教廷内库里的珍品。
当他捏着它时,一瞬间竟然会让人分不清他的手和那支烟斗谁更像象牙,那种复古的颓废、优雅与奢靡,将本该纯洁端庄的教皇从高高在上的云端拉入了酒池肉林的黄金乐园,酒精腐蚀着他健康的躯体,赠予他苍白的皮肤和眼尾的红晕,众人将他托举在丝绸和花瓣的宝座上,匍匐在他脚下祈求着能够获得他漫不经心的一瞥。
这场景简直比《举火的阿什娜》更令人战栗,魔女阿什娜接受魔鬼的诱惑,在圣主带领穷苦人们穿越荒原时,前去以火把照亮他们的前路,但魔女手中的火把是以死亡和瘟毒凝就的,她以美貌和出众的才智迷惑了所有人,用带毒的火把将他们引入了死地,使圣主遭受了降世以来最为惨痛的一次失败。
后世的画家们很喜欢采用这个故事作为绘画素材,他们不约而同地将这位艳名远扬的狠毒魔女塑造得纤细而苍白,以此作为她疫毒之母的身份象征,所有画作里的阿什娜都有着雪白柔软的皮肤、鲜红的嘴唇、纤瘦窈窕的身体,她美得令人心惊,跟随在她身后的人们则痴痴地望着她,宛如看见了应许之地的明亮天光。
这种极致的反差在此刻微妙地与教皇重合了。
阿淑尔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拉斐尔放下打量烟斗的手,示意她在床边的四角软凳上坐下,软凳厚实的天鹅绒垫子上坠着一圈宝石流苏,阿淑尔坐下时,它们就摇摇晃晃地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的医生建议我可以偶尔采用烟草缓解一下心情。”见阿淑尔很在意那个烟斗的样子,拉斐尔大大方方地将烟斗递过去给她看,同时解释了一句。
“但是我注意到你的身体好像不太好。”阿淑尔犹豫了一下,接过那支烟斗,指出了这个事实。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注意到烟斗里面已经塞上了烟草,和平常见到的那些烟草颜色不同,斗锅里的烟草是看起来好像没有完全制作完毕的青绿色,她轻轻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确信自己在里面闻到了某种镇痛安定药草的气味。
这种药草在亚述很常见,受伤的动物都会去吃它来缓解痛苦,亚述的巫医们更是将它作为治疗疾病的主要药材使用,但它在极强的镇痛作用外,还有很强的成瘾性以及致幻性,过多使用这种药物的人会形销骨立、记忆力衰退,甚至神志昏沉,沉浸在自己的幻梦里无法醒来。
阿淑尔的神情严肃了起来。
“不要担心,”拉斐尔仿佛看出了她的心理活动,在她的劝告将要出口之前,轻巧地从她手里取回了那支烟斗,“我的医生比您更担心这些问题,这是没有办法的时候才会使用的东西。”
阿淑尔看着他把烟斗随意递给费兰特,披着修士袍的男人沉默着接过它,一声不吭地站到了房间的角落,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站过去,恐怕没有人会发现那团帷幔的阴影里竟然还有个人。
“说回到我们上次的话题,我想您应该也有些秘密要告诉我。”
拉斐尔将双手交叠放在被子上,侧着脸、睁着清澈宝石般的淡紫色眼睛看着阿淑尔的样子竟然有些乖巧。
像一只期待着主人的喂食的猫,阿淑尔模糊地想。
这点奇怪的既视感让女人放松了一点认出那种药物后紧绷的神经,现在不是讨论那个草药的时候,等以后……
她这么想着,转而说:“除了亚述的王冠,陛下的确有其他东西要交给您。”
“本来这些东西应该在前两年就交到你手上,当时陛下率军奔赴亚述,在路上的时候,她曾经跟我提过这件事,但之后战事紧迫,陛下没有时间去解释前因后果,所以就被搁置了。”
阿淑尔看了拉斐尔一眼,注意到拉斐尔正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她的话,这让她再度放松了一点,用更为和缓的语气说:“……这件事还要追溯到你出生时。”
“亚述王室的惯例,王室成员在出生时都会获得由长辈亲自选择调|教的护卫,你可以将其理解为死士,比你们的骑士更……不顾一切,他们没有家庭的拖累、不在乎金钱、财富、名誉,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主人,亚述从遥远的东方学来了这种制度,在你出生之前,陛下也为你准备了这样的护卫。”
“在王室,他们被称为铁蒺藜。”
拉斐尔轻轻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他倒是没有什么“这不人道”之类的想法,在这个贫民生命如草芥的黑暗年代,类似的事情他听过不止一次,甚至于在翡冷翠,也有类似的存在——他的大主教里也有偷偷摸摸想要训练自己的敢死队的人,如果当年他没有选中费兰特,也许费兰特就会留在隆巴迪枢机那里做枢机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陛下的卫队呢?”拉斐尔问了个不太相干的问题。
阿淑尔愣了一下,她以为他第一反应关心的应该是自己的护卫才对,不过她还是回答了:“她们陪伴着陛下从亚述嫁到罗曼,在罗曼期间,陆续都牺牲了。”
她眼里闪过了一丝悲哀。
那些忠诚的女士们,没有一个辜负自己的誓言,她们都为了亚曼拉女王献上了自己的生命,当年女王和拉夫十一世斗争最为激烈的时候,女王身边的护卫每天都在折损,这些隐秘的刺杀被铜墙铁壁般的守护隔绝在外,如果不是因为当年损失了太多的护卫,女王怎么可能会在战场上被刺杀成功?
“陛下本来打算将他们训练好之后送到您身边,但由于殿下的失踪,这个计划被叫停了,后来殿下在翡冷翠被找到,陛下才开始重新考虑这个问题,由于时间限制,无法训练出足够合格的铁蒺藜,所以陛下选择了更多的人,和更短的时间,想为你送来一支小规模的卫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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