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和之前每一次一样平静而疏离,他们的对话过于客气,不像是母子,更像是什么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之间的就业建议。
卡珊德拉夫人出身高贵,作为旧帝国遗留的血脉,她的婚姻从诞生开始就具有非同一般的高昂价值,早就湮灭的帝国和旁人灌输给她的“高贵”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裂痕,她遵守着古板的教条长大,成为了一名恪守教义和淑女规范的女性,最终嫁给了德拉克洛瓦。
一位虔诚的信徒,一个古板的母亲,一个规整的妻子,这就是她一生的全部写照。
雷德里克从来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露出笑容,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开心的时候,只是她绝不会向外人展现自己“不得体”的一面——雷德里克也是“外人”里的一份子。
她依照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每个孩子诞生后都在很短的时间内离开了她,女仆和侍从们代替了母亲的责任,她严格遵守规矩,每周见他们两次,一次在会客室,一次在室外花园,见面前换上庄重的礼服,互相行礼、问候,然后谈论自己最近学习的词汇、读的书,会面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过程中不能有过度亲密的身体接触,没有亲吻、没有拥抱、没有甜言蜜语,离开时同样要行礼,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可以获得来自母亲的一个面颊吻——同样是礼仪的要求。
他们之间有着最为深刻的血脉联系,却活的像是客气的陌生人。
雷德里克并不否认她的爱。
她努力满足他们的愿望,给他们最好的一切,哪怕他们闯祸,也很少责备他们。
但这是不一样的。
雷德里克冷不丁说:“按照继承顺序,现在坐在教皇宫的那个人才是父亲的长子——合法的婚生长子。”
他在说到后面那句话时心中又愤怒又快意,愤怒于这个令他无能为力的事实,快意于母亲常年冰封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不一样的神色。
“他将会被写入波提亚家的家系,以我兄长的身份,那么作为次子,我可以去参军了吗,母亲?”
他忍不住用伤人的语言去刺痛那个女人。
卡珊德拉夫人的确如他所想,神色难看了不少,她撩起眼皮,审视着自己的长子,忽然问:“你还是对圣父心怀怨怼?”
青年的脸色变了变。
“我希望你清楚,这是我和你父亲的事情,你没有任何资格去仇恨一个不能选择自己出身的人,不管他是否出生在合法的婚姻关系中,而且你应当虔诚、宽容、仁爱、正直、勇敢,履行身为公爵的职责,如同尊敬你的父亲一样尊敬圣父,因为他是能使你的灵魂得救的人。”
女人缓缓地说。
雷德里克脸上出现了难以忍受的表情,他强忍下快要涌到胸口的怒火,把淤积在心里腐烂的咆哮咽下去,面无表情地后退了一步:“感谢您的教诲,我铭记于心,母亲。”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
但还没走出两步,卡珊德拉夫人就喊住了他:“站住。”
雷德里克几乎快要憋不住自己的愤怒,不耐烦地回过头,沙发上的女人依旧像是一座永不融化的雪山,巍峨冰冷地坐在那里,用没有变化的眼神看着他。
短暂对视了几秒后,雷德里克反应过来了什么,他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自嘲和扭曲的笑容,对着女人恭敬地弯下腰,木然地说出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很高兴今天与您的会面,期待与您下次再见,母亲。”
这次,卡珊德拉夫人没有阻止他的离开。
雷德里克冲出波提亚宫,一把拽过身后急匆匆追上来的侍从手里的头盔扣在自己头上,连甲胄都没有穿戴,就奔向了自己的马匹。
翡冷翠的第一支军队在一周后开拔,乘上了前往亚述的船只,带队的人并不是莱斯赫特,而是雷德里克——这是一个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选择。
谁都知道卢森公爵和冕下之间有着多么深远的“仇恨”,这个词或许不太妥当,但只要是生活在翡冷翠的贵族,谁不知道当年这位波提亚小少爷和拉斐尔之间的纠葛?在拉斐尔刚刚被德拉克洛瓦带回来时,他只有波提亚家族旁系的名分,尽管很多人都猜测他和教皇有血缘关系,可是没有人会傻乎乎地说出来,只有雷德里克视拉斐尔为眼中钉,多年如一日地坚持找他的麻烦。
在翡冷翠神学院的时候,雷德里克扔掉拉斐尔全部的书,封掉他的宿舍,也不止一次和他打架,哪怕之后拉斐尔去了教皇宫担任德拉克洛瓦的秘书,每次和雷德里克相遇都还是要忍受冷嘲热讽。
他们之间的矛盾看起来不过是少年人之间的纷争,但经过十多年的发酵,已经远不是用这么简单的词汇概括得了的了。
他们互相仇恨、敌视,又知道彼此不会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拉斐尔允许他进入骑士团施展抱负,雷德里克则竭尽所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这种扭曲复杂的关系哪怕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到底症结在哪里。
而拉斐尔任命雷德里克为军队领袖,也仅仅是因为莱斯赫特推荐了他,拉斐尔相信莱斯赫特的判断,何况这是一个展现自己宽容形象的机会。
就算把军队放在雷德里克手里,他又能干什么呢?他的所有亲人都在翡冷翠,拉斐尔以自己多年的经验来看,这不过是一个外强中干的家伙,难道让他造反,他就真的敢干了吗?
他是这么想的,但雷德里克可能想得更多一些。
在拉斐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象征教廷的旗帜交给他时,从来都高傲的青年第一次静默着朝拉斐尔低下了头。
“圣主在翡冷翠放下了一块石头,奠下了圣城的基石,这宏伟的国度曾经被称为天国的人间倒影、世间最为圆满幸福之地,到了今天,旧的世纪已经过半,圣主以祂的意志赠与我们新的土地,这场战争不仅是为了获取俗世的冠冕,更是为了使沉沦在罪恶和混乱中的亚述获得永恒的和平,为了使圣主的福祉降临在每一片土地上,使每一个人民都得到安宁和快乐,使存在圣书中未曾现世的地上神国真正降临!”
“我的孩子们,去为我的地上神国插下第一面旗帜吧。”
有着扩音效果的大露台将这句话送到了所有士兵耳边。
于是不仅是聚集在广场等待检阅的士兵,就连站在外面仰望着教皇的普通民众们,都露出了兴奋的神色,他们在潮水般的集体意志中发出了山呼海啸的轰鸣。
“为了地上神国!”
“为了圣主!”
“为了圣父!”
建立一个真正的地上神国,这是多么宏伟瑰丽的梦想!每一个虔诚的教徒都愿意使圣主的光辉降临在人间,他们愿意为了这句话赴汤蹈火,哪怕付出他们的所有!
可想而知,当这一番话传递出去,会有多少教徒跋山涉水来到翡冷翠,义无反顾地加入翡冷翠的远征军。
浩浩荡荡的军队开拔了,作为秘书长站在大露台下的尤里乌斯仰视着上方的拉斐尔,眼里出现了朦胧的恍惚。
当拉斐尔走下来后,费兰特先一步挡住了尤里乌斯,他手里推着轮椅,扶着拉斐尔坐在上面,一套动作娴熟而温柔,尤里乌斯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好像无动于衷,等费兰特站到了拉斐尔身后,两个人同时向尤里乌斯投来目光,秘书长才缓慢地扶了一下眼镜。
不知怎么的,拉斐尔忽然觉得现在的尤里乌斯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的疯狂病态。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过。
“您的发言很有感染力,”尤里乌斯神态如常地说,“但是您是否考虑到了亚述人民的感受?他们恐怕不会喜欢听见自己的国家变成‘地上神国’的雏形,这是对他们信仰的挑战,恐怕在他们的大祭司的组织下,教皇国的军队将会遇到史无前例的坚决抵抗。”
拉斐尔双手松松地搭在扶手上,微笑了一下,淡紫色的眼里有短暂的狡黠一闪而过:“我当然想到了,所以我为他们准备了另外一份礼物。”
“我给他们信仰的自由。”
身为教廷的主人、翡冷翠的君主、大路上最多信仰者的教宗,他轻快地说出了足够令人倒吸一口冷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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