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纯洁、透明,像是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拢在手心,轻轻地按揉他的花瓣,等着让他落下泪来。
尤里乌斯凝视了他好一会儿,像是要将这两个月来的空缺都补上,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拉斐尔额头上,试了试他的体温,正直得像是一个足够贴心的长辈。
在汽灯稳定燃烧的细微嘶嘶声中,那只还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开始往下移动,贴着拉斐尔柔软的面颊,抹去鬓发旁那点细碎如钻石的汗水,顺着脸颊轮廓游移,丝绸的布料在他的皮肤上蹭出了一点淡淡的红痕,像是蛇沿着叶片滑动时留下的纹理,暧昧粘稠地缠绕在雪白的皮肤上。
汽灯将床边的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从厚实的亚述地毯上又折到了墙面上,他的动作细微到了不可辨认的地步,但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影子却坦诚地剖白了他的所有犹豫。
挺拔的影子慢慢弯下了腰,像是山峦在月光下悄悄地俯首,去寻找那点从山巅落下的花朵,等待着将它重新拈起,但它终于还是在最后停下了。
铁灰色长发的波提亚大家长望着近在咫尺的人,无声地闭上了眼睛,深紫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言复杂的情绪,他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动着,喃喃说出了一句简短的话,这句话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气里,没有被任何人听见,就像是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沉睡的人无知无觉,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尤里乌斯直起身,摘下手套,用手拨了拨盆里的酒,搅起清澈的水声,他掀开拉斐尔的被子,缓慢而认真地用浸透了酒的棉布擦拭他的手心、肘弯、心口,高热病人需要定时降温,酒精的挥发速度快,用它降温是最好的选择。
这个工作本来是交给教皇身边的执事们的,他们当然不敢懈怠,但尤里乌斯有时候也会亲自过来。
教皇宫秘书长的工作并不清闲,拉斐尔在下城区里承担着巨大压力的时候,作为教皇留下的唯一标靶,尤里乌斯在教皇宫里面临着不逊色于他的压力,只不过这些压力大多来自于上城区的贵族们。
这些压力在拉斐尔回来后就减轻了许多,年轻的教皇将费兰特派了出去,把疫病相关的调查都交给了他,不得不说,从这几天的情况来看,连尤里乌斯都暗暗心惊于这个少年的能力。
他就像是天生生长在黑暗里的毒蛇,能够无声地从一切缝隙里攀爬进去,如同冬眠那样耐心地等待、煎熬着,然后在最恰当的时候亮出毒牙咬中猎物的命脉。
这是一个天生的刺客,也是绝佳的猎手,他不适合出现在光明的阳光下,黑暗的阴影才是他无往不利的战场。
他甚至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从各个渠道获取自己想要的情报,这是很多人哪怕经过系统的学习也不具备的能力。
尤里乌斯为他过于成熟的手段惊讶,也同时愕然于他做事时的毒辣——是的,他用了这个词语,哪怕是他教导过的拉斐尔,都不一定能这样熟练地对可能知晓内情的仆人使用酷刑,但是这个少年却能面不改色地抓着对方的头发,逼问情报。
尤里乌斯见过很多形形色色残忍无情的人——这种人在堕落无同理心的贵族中尤为多见,但费兰特和他们都不同,他能体会他人最为细微的情绪变化,这种天赋令他更为擅长捕捉他人的谎言和真实。
尤里乌斯想起拉斐尔病倒前签署的教皇令,心中愈发凝重。
他任命费兰特为教皇护卫队的队长,同时“协助教皇宫分辨、甄别民众信仰的纯洁,劝导迷途之人返回正道,勘破针对教皇及其庇佑的人民的阴谋,保卫教皇,维护教皇宫及翡冷翠的和平安宁”,这些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且十分官方,好像只是勉励费兰特的套话,但是深谙话语艺术的尤里乌斯并不认为一向用词精炼准确的拉斐尔会多此一举,他的这位学生最讨厌那些泛泛而谈的空话。
目睹了费兰特在这几天里所做的事情,尤里乌斯忽然心神剧震。
他想起来这种熟悉的既视感是什么了。
多年前的宗教裁判所,行驶的不正是这样的职权吗?
护卫教皇的安全,分辨、甄别民众信仰的纯洁程度,劝导迷途之人返回信仰的正道……
波提亚大家长瞳孔紧缩,他用力握住了手里的棉布,淡红色的葡萄酒从纤维里被挤压出来,顺着他的指缝滑落到教皇赤|裸的皮肤上,在过分白皙的肌理上留下粉色的水痕,最后滑入衣服里,在布料上晕染开淡淡一团微红。
尤里乌斯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沉睡的拉斐尔,脑子里的思绪混乱成一团。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波提亚的大家长好像平生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定定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紧闭的双目上移到他干涸的嘴唇上,他带着点悲哀想。
拉法,拉斐尔,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再次重用圣殿骑士团,通过莱斯赫特把它带回世人的视线,又想要重建一个和宗教裁判所这么相似的机构,甚至已经找好了它的长官……你到底想做什么?
上一个手中握有强大的圣殿骑士团和宗教裁判所的教皇,他王座下有一个团结庞大的教皇国,他的旗帜遍插四海,但他最终死于国王们的阴谋,他的荣耀被粉碎,国度四分五裂——
你想干什么?
你要违逆时间的洪流,将不可能再现的辉煌带回人世么?
国王们不会愿意看见一个强有力的教皇国的出现,更不会愿意看见一个强悍的教皇压在他们头上,哪怕是贵族们,也不会希望拥有一个能监察他们生活的教皇来管辖他们。
翡冷翠不是教皇的翡冷翠,而是贵族的翡冷翠,甚至是波提亚的翡冷翠,拉法,你难道忘记了吗?
波提亚的大家长将棉布扔回盆里,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看见他刚才无心滴落的酒水,他伸手轻轻将还未完全干透的酒渍抹去,手心下温热柔软的躯体还在随着呼吸细微地起伏,他忽然觉得有一种极致的悲伤击中了他,毫无来由,但却比海洋倾倒更加令人窒息绝望。
尤里乌斯垂下眼眸,用被子将拉斐尔严严实实盖住,小心地检查了每一条缝隙,最后解下墨绿的床帐,将它们放下。
视线里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很快被遮挡在了泛着薄薄金色的帐幔后。
拉斐尔的病在小半个月后痊愈,说是痊愈,也只是不再发热,他还是显得懒洋洋的,裹着比旁人更厚重的长袍,坐在烧得暖烘烘的书房里看着费兰特的手下递上来的秘密报告。
是的,费兰特已经初步拉起了一支属于他自己的队伍,以教皇护卫队为雏形,他们在费兰特手下一天一个样子,越来越神秘、沉默,像是黑色的利刃,潜行在教皇身边,或是出现在任何一个需要他们的地方。
拉斐尔什么都没有教导他,事实上他也来不及教导,他还没能和费兰特说更多的东西就病倒了,病倒之前只给费兰特留下一封任命文书、一张他签字的无限额支票,还有一个“调查十二领主”的命令。
这个任务语焉不详,但是费兰特显然已经领会了他的意思。
十二位领主做过的丑事正通过费兰特的手源源不断地递到拉斐尔桌上,在最新的汇报里,费兰特已经找到了他们在那个神秘夜晚的集会,并发现了他们是如何将患有疫病的家禽牲畜夹带在船只里通过层层关卡送进下城区码头的。
就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正在通过费兰特的手编织在翡冷翠上空,贩夫走卒、贵族的家仆都是这张蛛网上的细丝,他们在无意中说出的一句话都会被传递、整合,最终汇集到蛛网中心。
就算是向来挑剔的拉斐尔,也不禁为了这样的高效率感到惊讶。
他翻开今天早上新送来的报告——费兰特的报告直属教皇,绝不经过任何人,这使得他完全独立于教皇宫其他存在,已经在事实上形成了一个新的机构,只不过目前还没有多少人意识到这一点。
拉斐尔的视线刚刚落在纸面上,还没有看几行,一件带着乳香气味、经过烘烤的温热斗篷就落在了他肩头。
拉斐尔侧过头,神出鬼没的费兰特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正将这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少年乌黑卷曲的头发已经长长了许多,那张形貌昳丽的脸不知何时褪去了全部的青涩稚嫩,眼尾狭长,嘴唇上翘,天然带有女性的妩媚和男性的锐气,这两种气质在五官上被充分调和,就显示出了一种过分妖异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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