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莱的风尚一向走在整个大陆前沿,强大的国力让贵族们有充裕的时间和精力去追求华而不实的潮流,近几年他们又捣鼓出了新的风潮,将新鲜水果和花朵作为饰品装饰假发和衣服,一尺甚至两尺高的假发上摇摇欲坠地挂着葡萄、苹果、杏子、胡桃,这种“水果篮假发”和“花篮假发”风靡了整个加莱。
在这个时代,新鲜水果是奢侈品,将之作为装饰是实打实的炫耀财力的行为,贵夫人们热衷此道,还为此建立了许多美发沙龙,互相比拼如何在假发上堆砌无限高度的水果。
男性当然不可能在头上堆这么多东西,于是他们想尽办法把朴实的男帽弄得花里胡哨,各种鸟类的羽毛、宝石层出不穷,据说加莱的小皇帝有一顶用孔雀尾羽修饰的帽子,羽毛下堆积祖母绿的宝石,整个帽子足足有五公斤重,戴上那顶帽子之后周身一米之内无人能够靠近。
弗朗索瓦公爵今天的打扮就非常“加莱”,他穿着紧身的白色长裤,缀满宝石的腰带扎着短外套,外套上用彩色的羽毛织出了细密繁复的纹路,一个颜色的羽毛为一层,通过不同羽毛的层次组合拼凑出了色彩纷呈的图案,领口和袖口见缝插针地布满了昂贵的蕾丝,胸针挂坠等等饰物一个不缺,简直把自己装饰成了一个行走的饰品展示架。
每次他转身行走,灯光就会被他身上琳琅满目的钻石折射出粼粼波光,桑夏已经被这光晃了好几次了,偷偷借着折扇的遮掩在后头翻白眼。
拉斐尔假装没有看见桑夏的表情,自然地转头去和尤里乌斯说话——是的,作为翡冷翠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波提亚的家长当然也是要到场的,相比花公鸡似的弗朗索瓦,尤里乌斯的装扮就低调很多,马甲和长外套,长裤束在短靴里,身上只佩戴了胸针和戒指。
但即使如此,有着“波提亚”姓氏的他也是在场众人争相交好的对象。
一个浅金短发深紫眼瞳的青年一直不远不近地站在尤里乌斯身边,他穿着象征主教的紫色祭披,偶尔看向拉斐尔的眼神充满了隐约敌意和不满。
拉斐尔认出了他,这人就是在加冕礼那天,被他截胡了报信修士的那个主教,从外貌上判断,他有非常浓重的“波提亚”血脉特点,但拉斐尔记住他并不是因为这个。
他记得,在他死后所见的那个颠倒混乱的漩涡里,过去和未来的碎片交织断裂,他看见了一些凌乱的历史片段——以文字记载的方式,而在这些碎片中,有提到过接替西斯廷一世的教皇之位的人名叫凯恩·波提亚。
他的记忆力很好,所以能第一时间想起来这个人,波提亚家在翡冷翠钻营多年,几乎将这里经营成了第二个老家,自然也有许多家族成员进入了教廷,拉斐尔虽然是教皇之子,有着圣维塔利安三世的血脉,但他并未得到公开承认,而教皇选举有一个默认的前提——他的出生必须是经过主和世间法律认可的、合法的婚生子。
拉斐尔被记在了一个早就死去的波提亚旁系名下,因为太过于旁系,他甚至没有获得波提亚这个姓氏,波提亚家对他的看法也不一致,这位“波提亚教皇”名不正言不顺,他们当然想要一个血脉更纯正、身世没有异议的纯血“波提亚教皇”。
凯恩·波提亚就是他们推出来的候选人。
在拉斐尔出现之前,凯恩稳扎稳打地从修士做起,一步一步从教堂祝祷爬到了主教的位置上,前面就是枢机的位置,结果横空出现一个拉斐尔截了他的胡,毕生的目标毁于一旦,凯恩能对拉斐尔有好脸色才怪了。
不过……拉斐尔想起来,前一世他和尤里乌斯关系很好,所以在他继位后第四年年底,尤里乌斯让他签下了凯恩的授职令,将枢机的红袍交给了这位被拉斐尔截断升职之路的倒霉蛋。
当时尤里乌斯的说法也很有趣,他说凯恩为了教皇之位已经努力了将近三十年,从五岁开始就要学习祝祷书,他的人生几乎都交给了教廷,而他的付出也的确值得一顶枢机的红斗篷,也算是一种补偿。
至于是什么补偿,拉斐尔和尤里乌斯彼此都心照不宣。
而现在想来,拉斐尔只觉得好笑。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波提亚就开始考虑放弃他了,凯恩就是他们的新选择——不,应该是原本就有的正确选择。
拉斐尔不过是尤里乌斯一意孤行的结果。
但错误终究是要被纠正的。
拉斐尔的思绪在那些漫长破碎的东西中转了一圈,脸上没有任何异常,和走到他身边的尤里乌斯平静地打了个招呼。
自从那天夜晚不欢而散,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众人有意无意地打量着两人的神态,观察他们的举止,想要借此判断波提亚和西斯廷一世目前的关系,但令他们疑惑的是,无论是老辣的尤里乌斯还是年轻的拉斐尔都表现得十分正常,好像两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分歧。
是伪装,还是两人又和好了?
怀揣着满肚子的疑问,他们不由得更加紧密地关注起了两人的一举一动。
尤里乌斯和拉斐尔都是敏感的人,当然发现了这种若有似无的打量,尤里乌斯站在拉斐尔身边,用盛满葡萄酒的金杯挡住嘴唇,隐去那点微微的笑意,视线轻飘飘地落在年轻教皇身上。
“看见了吗,你的每一个选择都会被剖开,放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被一点一点仔细研究,没有波提亚在你身后,这种研究马上会变成更过分的掠夺和攻击——最近是不是有很多人来向你推荐教皇厅秘书长人选?”
尤里乌斯嘴唇翕动,尽量不让人从他的口型中分辨出他说了什么。
拉斐尔没有回答,依旧保持着完美的笑容目视前方,还顺便对一位前来向他行礼致意的夫人点了点头。
年轻的教皇披着一件金色镶边的雪白祭披,短斗篷式样的布料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他的上半身,拉斐尔转动着手上的教皇权戒,半晌才说:“你也要向我推荐人选吗。”
虽然是疑问句,他却用了平平的语调,话里的意味难辨。
这个问题一出现,尤里乌斯就沉默了。
他望着身边的教皇——他的学生、他的被监护人、他一手引领着教导着长大的人,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温柔青年,美貌如明珠光辉熠熠,什么都不必做就是全场的焦点。
谁能想到,拉斐尔第一次被带到他面前时,是那样的狼狈呢。
尤里乌斯的人生在出生前就已经被规划好了,他像之前的每一位波提亚家主一样,从出生时就得到最好的养育条件,两岁就开始多门外语的启蒙,到六岁为止,已经能说三门语言,之后接受大陆上最好的那些名师的教导,十九岁从父亲手里接过了波提亚这艘大船的掌舵权,二十岁进入翡冷翠神学院做了教授,地位、名誉、财富,世人歆羡的一切对他而言不过是唾手可得的玩具。
然后他就遇到了被圣维塔利安三世带到他面前的拉斐尔——那时的拉斐尔瘦小干瘪,头发枯干,一双大大的眼睛嵌在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得有些可怕,雷德里克比他小了两岁,却身体健壮,看起来有两个他那么大,宽松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像是个大口袋。
但他是那样的可爱,即使面色枯黄,也能看出那种无法掩饰的天生丽质,见到了尤里乌斯审视的目光后,他怯生生地想要后退躲避,这种反应尤里乌斯见多了,当时他尚且年少气盛,还不太会八面玲珑地待人,很多人都惧怕他。
于是尤里乌斯移开视线,冷冰冰地问自己的堂兄:“这就是你的那个私生子?比雷德里克还大两岁?你从贫民窟把他挖出来的?”
圣维塔利安三世叹了口气:“温柔点,尤拉,他以后会是你的学生。”
尤里乌斯难以遏制地往后仰了仰头:“你在开玩笑。”
圣维塔利安三世是与尤里乌斯血脉最为相近的血缘亲人了,又有着教皇的冠冕,两兄弟一个掌握着世界宗教的王冠,一个掌握着财富和地位的钥匙,在波提亚家族里的地位不相上下,尤里乌斯也很尊敬这位年长的堂兄,但不代表他会乐意接受这么一个肉眼可见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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