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的话很有道理,他瞳孔的颜色稀少而美丽,现在这样的美丽成了枷锁,他无法掩盖眼睛的颜色,而这将使他无法离开柏瑟一步,等搜查范围渐渐缩小,总会有查到他的那一天,况且他也不可能被动地等待在这里接受命运的审判——翡冷翠还在急切地等着迎接它的圣座回去呢。
教皇的出行是一个秘密,如果他离开太久杳无音信,这个秘密就会变成引爆教皇国的炸药。
拉斐尔决不允许教皇国再生波澜。
他必须赶在弗朗索瓦对教皇国做点什么之前,回到翡冷翠去。
所以他说:“我不可能走到士兵面前让他们检查我,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无法、或者说不敢查我。”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确,同样是贵族出身的莱斯赫特瞬间就听懂了。
能让士兵不敢检查、无法检查的,也就只有贵族了。
但他们所伪装的这种落魄贵族是不行的,必须是货真价实的贵族,甚至还得是有一定权力、能够抗拒这种大规模审查的贵族,或者干脆就是军队的上层军官。
莱斯赫特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注意到教皇始终闲适的神情和泰然自若的态度,顿时明了:“……您已经有了想法?”
拉斐尔仰起脸朝他笑了笑,轻快地否认:“没有。”
“那……”
说真的,拉斐尔现在的状态可不像是一筹莫展没有头绪的样子,他太过于镇定了,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可拉斐尔现在的确是没有做好决定,那只不过是一个模糊的雏形而已,他只是习惯了做定海神针一样稳定人心的那个人而已。
“比起这件事,我其实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柏瑟作为加莱的边境城市,没道理会被费兰特忽略,为什么这里找不到‘圣鸦’的痕迹?”拉斐尔双手指尖相对,视线落在手上,陷入了沉思。
“这不应该,费兰特不是那么粗心的人。”教皇喃喃自语。
“或许……”
“或许……”
拉斐尔和莱斯赫特沉默了一会儿后同时开口,然后又惊讶地望着对方,同时停下。
拉斐尔翘起眼尾抬了抬手,示意莱斯赫特先说,从来沉稳坚毅如磐石的圣殿骑士团团长却再次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慢慢地说:“或许……他们被发现了?”
他的声音很低,这句话仿佛让教皇感到有趣,他听见冕下短促地笑了一声。
“不需要这么谨慎地粉饰,我不是会被一句话吓到的小孩子,你可以直说,他们是被清除了。”虽然语气轻快地说着这句话,但拉斐尔眼里一点笑意都没有,他在说到“清除”这个词语的时候,牙齿轻轻磕碰,像是咬住了敌人的血肉,在缓慢而用力地碾磨。
“非常、非常有可能的猜测。”拉斐尔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这个猜测所代表的含义比它本身所具有的意义更为恐怖。
费兰特所掌控的圣鸦是一个极为庞大的团体,以仲裁局为核心的内部成员是维持这一体系的中流砥柱,而外围则是纷芜庞杂的各种群体,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教皇国的触手伸到最远的地方,圣鸦对于外围成员的选择并不严苛,商人、手工匠人、仆人、水手乃至流浪汉都可能是圣鸦的目标。
当然,对于这些忠诚度可疑的人群,乌鸦们并不会抱以十分的信任,而是以金钱关系为主流。
但凡事只要存在,必有痕迹,拉斐尔从来没有指望圣鸦会隐匿到它愿意站出来的那一天,或许很多国家都已经发现了它的踪迹,可正如当年加莱在教皇国安插了许多间谍一样,在这个混乱的年代,各国之间相互安插间谍是非常普通的事情,所有外交官都是间谍,甚至于贵族和宗教人员,大多也具有间谍的身份,这让他们能够轻易地进入上流的社交场所获取秘密,又不至于在被发现身份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死亡。
柏瑟城里圣鸦的销声匿迹,令拉斐尔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在什么情况下,一个国家需要一反常态地开始清除国内的间谍?
拉斐尔只能想到一种情况,战争之前。
如果弗朗索瓦知道了亚曼拉女王的遗嘱,想办法将他困在柏瑟,又清除了边境城市的教廷势力……这一系列动作,都指向一个令拉斐尔难以置信的答案。
莱斯赫特的战争嗅觉比他更为敏锐,骑士长的脸色已经变了,不需要拉斐尔提醒,他跳过了所有逻辑的推理,先一步依靠直觉和危机预警抵达了同样的结果。
“他疯了。”骑士长低声说。
“那是教皇国,是圣城,”他说,“万君之君的城邦,圣主的人间神国,亿万人民的最终信仰之地,他不可能做这样的事。”
“真的不可能吗?”拉斐尔像是讽刺似的自言自语,“万君之君现在就被他困在柏瑟呢。”
“他想做第二个马洛三世?”莱斯赫特反应迅速。
在圣殿骑士团消亡后的那二十年里,教皇国陷入了任人欺凌的境地,曾经高高在上的宏伟国度一朝烟消云散,留下的辉煌只会惹人觊觎,失去了最为锋利的长矛和最为坚固的盾牌后,一切都变得崩坏。
当时的加莱君主马洛三世作为毁灭圣殿骑士团的最大力量,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最丰厚的成果——他强迫教皇迁移圣城,将教廷中心挪到了加莱境内,从实际意义上掌控了整个教廷,这件事成为了翡冷翠之耻,连带着当时的教皇都被后来的教廷斥为篡位的异端。
那些年的教皇国名存实亡,被劫掠了无数次的翡冷翠成了一座荒芜的空城,教廷的建筑大多被搜刮的士兵毁坏,所有居民都在疯狂地逃亡,他们只想逃得离翡冷翠越远越好。
失去了翡冷翠的控制后,教皇国境内慢慢出现了独立的城邦,这些自称独立的城邦分分合合,最终固定为了十三个,又在长期的演变中,形成了以波提亚家族为首的十三人议会,掌控着翡冷翠之外教皇国领土的实际权力,直到圣西斯廷一世借助翡冷翠大疫病,彻底清洗了这个存在百余年之久的联盟。
那个有着疯子皇帝绰号的小皇帝,那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在外人口中色令智昏的皇帝……他有着想要成为马洛三世第二的梦想?
拉斐尔想起在桑夏的婚约签订仪式上,小皇帝对他说过的那些话,不由得表情扭曲了一下。
他拒绝再去回忆那些片段,那会令他从生理上感到恶心,就像是被蛇缠上了身体,阴冷粘稠的鳞片贴着温热的皮肤剐蹭、滑动,那种质感足够令每一个没有特别爱好的人倒尽胃口。
拉斐尔深吸一口气:“先搁置这个问题,如果这个猜测是真的,我们需要尽快赶回翡冷翠,如果是假的……我们也需要回到翡冷翠,掌握事情的主动权。”
教皇用耳语似的声音说:“我讨厌被人掌控的感觉。”
安东尼走在市政厅里,摸着自己精心修剪的两撇大胡子,心情愉悦地看着仆人们在底下的舞池里忙忙碌碌,这位柏瑟市长有着一个引人注目的大肚子,褐色的头发打着卷儿披在肩头,每个卷儿的弧度都经过细致的修正,头发上抹着厚厚的发油,在灯光下泛着一圈天使光环似的白圈儿,苍蝇站在上面都要被滑得劈个叉。
他单手叉腰,神气活现地东张西望,巡视着自己的领地,活像一只大肚子的茶炊壶,脸上泛着兴奋的红光,时不时指点一下路过的仆人。
“把那个花瓶转一个方向。”
“把毯子换成绿色。”
几分钟后,他又会再次下达截然不同的命令。
“把那个花瓶转过来。”
“把毯子换成红色。”
总之,他就是这个忙中有序的场合最大的搅屎棍。
但就算是圣主无法忍受他此刻的激动和失态,安东尼在第三次命令仆人把花瓶转一个方向后,仆人恶狠狠地在心里想,希望那位军官先生不会被市长的头油熏得吐出隔夜饭。
安东尼今晚将要在市政厅宴请一位位高权重的军官,正是那位军官带人封锁了柏瑟,市长并不在乎柏瑟要被封锁多久,他只关心自己的前途,而他从这位军官身上看到了能够回到都德莱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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