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曼、加莱乃至蓬巴杜等大大小小的国家里,君主往往依靠贵族来获得权力,所以王室既提防又不得不依靠贵族阶层,贵族通过君主获得财富和权力、土地,招募骑士、建立庄园、买卖农奴,在王国里构建一个个属于贵族的小国度,成百上千年以来,每一个国家都是这样运转下去的。
然而这个定律在教皇国失效了。
首先,毋庸置疑地,教皇国的君主就是教皇,拉斐尔又凭借出色的个人能力,使教皇的权威达到了至高无上的巅峰,可是紧接着,作为托举出了教皇的教廷却取代了贵族的地位,诚然多数枢机和主教们都出身贵族家庭,但并不等于教廷就是贵族占据了全部话语权。
这让贵族的境地十分尴尬,他们既处于教皇国的中心,又游离在核心之外,世代积聚于此的土地、庄园等不动产使他们不能离开教皇国,可是这样复杂的环境又无法让他们更进一步,对比其他国家的贵族,教皇国的贵族们大多有点心理失衡。
原本十三人议会还在的时候,这样的矛盾并没有显露出来,独立的城市就等于小型的国家,除了翡冷翠,教廷在各个城市的号召力被城主们限制在贵族之下,等拉斐尔砍掉了城主们的脑袋,教廷通过教皇的权杖,吞噬了原本属于贵族的权力,这个一直被忽略的矛盾才尖锐地摆了出来。
在拉斐尔拿下加莱后,尤里乌斯被叫回波提亚宫的次数越来越多,哪怕是厌恶着拉斐尔的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对他的恐惧,以至于他们只敢在他不在的时候翻腾自己的阴谋诡计。
而尤里乌斯……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波提亚内部不是铁板一块,谁不想做掌控着叙拉古经济命脉的波提亚家族的领袖?
这几天,可能是贵族圈子里那股浮躁气息连带着感染了很多不明所以的人,尤里乌斯也弄死了几个愚蠢地来挑衅自己的家伙,自从他接任波提亚家主的位置后,这样的经历已经好几年没有遇到了。
上一个这么做的白痴还是和十三人议会私下密谋的凯恩,波提亚家为了掩盖参与谋杀教皇的恶闻,由尤里乌斯出面对拉斐尔服软,把凯恩赎回了波提亚宫,但他也没有活很久。
尤里乌斯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上面空荡荡的,原本戴在这里的戒指已经被他送给了拉斐尔,它象征着波提亚家族富可敌国财富所有权,尤里乌斯戴了很多年,习惯了在思考的时候时不时摸一摸,尽管已经送出去好几年了,可是这个习惯总是改不掉。
也正因为这点无伤大雅的小习惯,他的思路经常拐到拉斐尔身上。
执事给走下台阶的尤里乌斯披上斗篷,提起玻璃风灯替尤里乌斯照亮脚下的路,随口说:“会议时间好像越来越长了。”
波提亚宫的密会次数很频繁,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拉斐尔回来的时间,密会的时长也开始拉伸,逐渐推迟到了午夜才能结束,这只不过是执事一句小小的抱怨,尤里乌斯却愣了一下。
他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可能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又太繁杂,大大小小的会议排着队等他出席,波提亚阁下的时间表被挤得满满当当,到了这种程度,他哪里会去在意是否有一个会议的时间过长。
“哦……这么说来,好像确实是这样。”尤里乌斯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他系斗篷系带的速度慢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站在台阶下,看了一眼身后送走了主人于是关上了大门的波提亚宫。
这座历史悠久的宫殿承袭了罗马建筑大且宏伟的特征,在夜色下像是蹲踞的凶兽,人们为它装饰了华丽的金银和丝绸、花朵,但在昏沉的黑夜里,消弭了一切奢侈特征的宫殿前所未有地露出了震慑人心的本质,极高的台阶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天路,一直通往凶兽的喉咙。
尤里乌斯闻到了这座宫殿散发出来的血腥气味,千百年来,无数居住在这里的人用阴谋、毒药和匕首收割着亲人和敌人的生命,那股血味早就渗透进了坚固的大理石地面和墙壁,哪怕用成吨的香料焚烧熏染,甚至将这座宫殿推翻,也无法抹消灵魂里那股腐烂腥臭的气味。
波提亚大家长在黑夜中,和这座属于自己的宫殿对视了片刻,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
“走吧,去剧院。”尤里乌斯登上马车。
执事愣了一下,依照日程表,阁下现在应该回教皇宫处理文书,市政厅的书记官们已经等了一下午了。
不过他不会傻乎乎地去质疑阁下的话,无论那是否听起来很奇怪。
“是。”执事恭敬地点头,亲自握住了缰绳。
“再叫隆巴迪枢机来见我。”
马车里传来沉静的吩咐。
“是。”执事还是那样恭敬地回答,他使了个眼色,跟随在马车边的另一名骑士便快速离开了队伍。
隆巴迪枢机大晚上的从情人床上被叫起来,憋着一肚子的火气,草草套上衣服,沉着一张脸登上马车,马车轻微的颠簸让他的头脑从睡意里清醒,大半夜被叫起来的困惑和愤怒逐渐化成了另一种隐约的狂喜,在踏进剧院大门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调整好神情,露出了和往常一样温和宽容的笑脸。
“它有这样美丽的花瓣,红得如同凝固的神血,世上的有情人,在爱情如烈火般焚烧时,才能有这样鲜红的血,莫非这是爱神粗心的遗留?”
曾经为了感谢尤里乌斯的支持而上演的戏剧《酒神的诞生》已经成为了歌剧院的压轴作品,谁都知道,教皇宫秘书长非常喜欢这部戏剧,隆巴迪一进门就听见了女演员华丽悠长的唱腔,他不太懂这些高雅艺术,但不妨碍他也觉得对方唱得十分优美。
停在台阶上欣赏了片刻女演员纤长的身段和圆润歌喉,他在剧院经理的引领下走到了波提亚的包厢外,执事已经等在那里好一会儿,践踏过来,曲起手指叩了两下门:“阁下,隆巴迪枢机到了。”
门被推开,隆巴迪枢机走进去,柔软的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有着银灰色长发的男人坐在暗绿色缎面长椅上,双手交叉在腹部,正闭着眼睛听演员们的表演。
门在枢机身后关闭。
隆巴迪往前走了几步,在另一把长椅上坐下,同样透过半人高的金色护栏看向下方的舞台。
众神关于玫瑰由来的争论已经停止,头戴金叶冠冕的日神驾着太阳金车在夜晚到达花园,身型高挑修长的男演员放声唱道:
“月色如此轻悄,
嘘,
避让开我妹妹银色的天车,
看啊,
她美丽的月桂长弓正挂在树梢,
我为何在此地徘徊,
像是凡间叩门又后退的恋人,
理性主宰我的思考,
秩序决定我的方向,
阳光之下我能看清世界运转的真理,
然而我为何身在此地,
满心迷惘又无故欢喜?”
代表着公正、理性、正义的神明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躺在那里的波提亚阁下却睁开了眼睛,慢吞吞地坐起来,向边上的橡木小几伸出手,准备为自己倒一杯蜂蜜酒。
另一只手比他更快,隆巴迪枢机先一步握住水晶酒壶,琥珀色的酒液连成一线注入方口的水晶杯,枢机将杯子轻轻推到尤里乌斯伸手就能取到的地方,露出了一个笑容。
对于一位仅次于教皇的枢机来说,他的一系列动作都过于殷勤卑微了一点,更不用说尤里乌斯的年龄和他的儿子差不多。
秘书长垂着眼皮,深紫色的眼珠盯着那杯酒,搭在桌边的手却轻轻往后撤了一下。
“您的殷勤令我有些受宠若惊。”
被人们私下里称为权力和财富代名词的波提亚阁下用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谁都不相信的话,嘴里讲着“受宠若惊”,他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哪怕给他倒酒的是一位国王,这个傲慢的男人恐怕也不会觉得受宠若惊。
“受宠若惊的人应该是我,能被您选中,就是一种荣幸了。”隆巴迪枢机以前所未有的谦卑姿态说。
“我选中你什么了?”
尤里乌斯笑了一声。
“我们都心知肚明。”隆巴迪枢机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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