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放下信,伸手拉了拉铃绳,不一会儿,车厢的门就打开了,拉斐尔没有回头,将那封短信递过去:“把它转交给雷德里克·波提亚阁下。”
停顿了一会儿,信件被接过去了。
在信件即将脱手的时候,拉斐尔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迅速捏住了纸张一角,猛地抬头,站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以为的侍从官,而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卢克蕾莎?”
拉斐尔惊讶地喊出了小姑娘的名字。
小姑娘带着加莱式的珍珠兜帽,棕褐色的长发梳在脑后,苹果似的脸蛋上带有玫瑰红的健康色泽,一双圆溜溜的褐色眼睛如同初生的小鹿,她有些紧张地看着拉斐尔,左手因为慌乱而快要把手里的书捏出褶皱,小声地说:“我……我在门口,侍从官先生去为您泡茶了,我……”
她越解释越说不清,到最后声音里都有了哭腔。
拉斐尔温和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没关系,你想帮我是吗?”
卢克蕾莎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我认识那位波提亚阁下。”
这答案倒是他没有想到的,拉斐尔的手顿了顿:“你认识他?”
卢克蕾莎声音怯怯但逻辑清晰地回答:“这一路上他一直担任我和英格丽德的护卫队队长,他是个好人,虽然好像有点凶巴巴的。”
拉斐尔了然,果然雷德里克还是受不了待在他身边,干脆跑去保护姐妹俩了,这倒是他的风格。
“好吧,既然他是你的护卫队长,那么这个光荣的任务就交托给您了,可爱的小姐。”
被俊美温柔的教皇托付了重任,小姑娘脸上泛起了喜悦的神采,她小心地接过信件收进腰间的牛皮钱袋里,朝微笑着看着她的冕下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那么回到开始的问题上来,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拉斐尔问,卢克蕾莎是一个非常谨慎害羞的姑娘,她是不会无缘无故跑过来找他的,“书看完了?还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拉斐尔随口猜测道。
卢克蕾莎很喜欢阅读,尽管才六岁,却已经掌握了读写技能,能够认识基本上的非生僻文字,现在正在学习加莱语,拉斐尔有意培养她的这些兴趣爱好,所以对她开放了自己的部分藏书,小姑娘也的确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好学到了会挑灯夜读的地步。
“我遇到了一个问题。”小姑娘柔柔地说,将手里那本书摊开到某一页,举起来给年轻的教皇看,因为两人的身高差,她还贴心地踮起了脚尖。
拉斐尔快速扫了一眼书上的文字,这本书是他特意选择出来给卢克蕾莎做加莱语启蒙的童话书,虽然是童话,但说实话它的趣味性并不是很高。
纸张和墨水都是非常昂贵的东西,而书籍则是能作为财产被后代继承的,在这样的前提下,所有编者和作者都会努力创作更有“思想性”“艺术性”“哲学性”的东西,面向儿童的作品实在数目寥寥,儿童教育并没有一个系统的发展,多数的贵族启蒙教育都还停留在强硬的灌输和背诵上,能找到这样一本童话书还是拉斐尔去翻了教皇宫图书馆的结果。
这是一本少见的大书,最少有四开,厚度约有半英尺,灰色的羊皮纸封面,铜包边,从卢克蕾莎的角度可以看到封面的顶端有着烫金的荆棘双翼图腾,证明这是教皇宫的私有藏书。
拉斐尔轻而易举地接过这本对于孩子来说过分沉重的书,放在面前的桌上,指了指自己身旁,聪明的小姑娘立刻意会,从一边搬来了一条凳子,在拉斐尔的帮助下爬上凳子,和教皇头碰头地看着摊开的书页。
“事实上,童话往往能比图书馆中的珍藏史书告诉我们更多的东西。”
年轻的教皇以这句话作为今天随兴课程的开场白。
比如说某个岛国著名的歌谣,讲述了一座塔桥倒塌的故事,其中就有很多值得深思的黑暗史实,九世纪的炼金术笔记中也有诗歌式的记录,根据上面的记载去进行实验是完全可行的,在死海沙漠中发现的亡灵书里,有大量天马行空的传说故事,然而有史学家证明,其中的部分情节与历史记录是对得上的……
拉斐尔微笑起来,用苍白的手指抚摸着柔滑的羊皮纸:“人类会篡改史书,但很少会去篡改童话、民谣、传说,而这本书……”
他把书翻过来,指着封面上那个烫金的荆棘双翼图腾和它上面坑坑洼洼的痕迹:“它曾经被试图销毁,但是最后还是被教皇宫保存了下来,作为一本童话书,不觉得它的经历实在太丰富了吗?”
拉斐尔重新把书摊开到刚才那一页:“海盗奥恩的故事。”
教皇国的东南方有漫长的海岸线,毗邻黑海,黑海对面则是亚述,因此这两个国家都饱受海盗侵扰之苦,不过这些年亚述乱得厉害,浑水摸鱼的机会很多,海盗们像是闻到了腥味的鲨鱼一样奔着亚述去了,倒是阴差阳错地让教皇国捡了便宜,所以在教皇国东南地带的文化里,有很多与海盗有关的故事。
童话的内容很简单,是千篇一律的惩恶扬善、恶人醒悟的故事。
为非作歹的海盗头领奥恩有一个生性善良的小儿子,海盗非常珍惜这个小儿子,将他保护在一个海岛上,为他建造起高高的堡垒,给他劫掠来各种财宝珍品供他消遣,将掳掠来的百姓割去舌头作为侍奉他的仆人,天真不谙世事的孩子长到十八岁时,他的父亲为他劫来了一位公主做他的妻子——当然,是割去了舌头的,而且骗他说这是从遇难船只上救下来的贵族女孩。
儿子高兴地与美丽的公主成婚了,婚后的公主郁郁寡欢,丈夫为了让妻子开心,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在海鸟、人鱼和海豚的帮助下知道了妻子的身世,也知道了父亲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海盗。
被拆穿了真面目的海盗为了不再让儿子失望,于是决心改过是非,将所有劫掠来的财宝都交了出去,放归了那些可怜的仆人,在一个夜晚驾驶船只进入了风暴,余生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儿子因为父亲的离去伤心不已,但在公主的安慰下最终振作起来,夫妻从此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他还继承了来自公主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位真正的贵族。
故事的情节波澜起伏,细究内核其实也不过如此,拉斐尔解答了卢克蕾莎的几个语法问题后,看着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说:“这个故事是有原型的。”
卢克蕾莎惊讶地睁大眼睛:“真的吗?是谁?”
拉斐尔沉默着思索了片刻,摇摇头:“我忘记名字了,是很久之前看到的,但是那个故事可比这个童话血腥真实多了。”
“海盗生下了一个聪明且野心勃勃的儿子,他们疯狂地劫掠商船,杀死船上的人,留下那些有钱有势的贵族,让他们的家人掏空家底来赎人,仅仅十几年,就成了盘踞在海上的一个庞大阴影。有一天,他的儿子说,我们需要到陆地上去,那里才是家族延续的基石。于是他们想尽办法冲击了一个大港口,将恰好出巡路过此地的公爵小姐绑走了——当然,这是经过了缜密策划的一次事件。海盗的儿子迎娶了这位公爵小姐,借此与那位公爵扯上了关系,他们付出了多年来抢得的所有财富的一半——那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足够令小国家的国王都为之疯狂——和公爵达成了合作协议,于是公爵的女婿得以光明正大地踏上港口,成为了贵族社会的一员。他的岳父在上流社会为他铺设道路,他的父亲在海上为他源源不断地攫取金钱财富……”
随着他的讲述,卢克蕾莎屏住了呼吸,她不可遏制地坠入了那场腥风血雨里,那些疯狂的计谋、狡诈的周旋,都鲜活地脱离了书本,仿佛就在她面前上演,她迷醉地听着这些发生在过去的事情,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燃烧起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攫住了她。
“他们成功地实现了曾经的谋划,从一无所有的贫民到满手血腥的海盗,再到衣冠楚楚的贵族。公爵小姐的丈夫如愿以偿地继承了公爵爵位,在他为岳父送葬的一个月后,他驰骋海洋多年的父亲也病死在了海上——一个多么悲伤又完美的巧合,再也没有人能够指责他的出身,因为他手上从未直接沾染鲜血,他一直是被他父亲保护在高塔上的无辜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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