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教宗站在床边,在脸上挂了一天的笑容卸下,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冷漠从眼角眉梢里流淌出来,让他的表情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酷,几乎和挂在墙上的教宗圣像重合了。
“唐多勒枢机,请再好好看看,我是谁。”他贴进了床铺,眼神冷峻,糊涂的老人反而更笃定了,嘴里重复着“德里克”,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
拉斐尔烦躁地皱起了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问:“尤里乌斯和你说了什么?”
“尤里乌斯”这个名字短暂地唤醒了枢机的理智,波提亚大家长的脸在他脑子里摧枯拉朽撞开一条通路,唐多勒枢机被迫从自己的幻想里脱身出来。
“你不是德里克……”唐多勒终于看清了这张脸,浑浊的眼睛里神光变化,拉斐尔的脸伴着快要零碎的记忆重合在一起,另一种情绪涌上了心头,“你是拉斐尔……你……”
他仿佛后知后觉地发现,拉斐尔身上穿着教宗的冕服。
“啊……你成功了?”他艰难地想起,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教宗的选举和加冕就是这段时间,拉斐尔也是参选者之一,但他没想到,拉斐尔真的能成功。
这实在是一件太过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和你的父亲很相似,他——”人老了就爱回忆过去,唐多勒下意识地开始想德拉克洛瓦加冕的样子,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但他怎么会忘记了呢?
“很感谢您还记得我的父亲,但我今天不是为此而来的。”拉斐尔对父亲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干脆利落地打断了唐多勒的话。
“我获得的选票中,有属于唐多勒的一票,我是为此而来的,为表感谢,我允诺为您做一件力所能及的事。”
“选票……”唐多勒恍惚想起,哦,好像有这么一回事,“已经有人替你付过了相应的价格,我只是按照约定办事。”
拉斐尔点了点头:“那么,如果您没有别的要说的,我就先告辞了。”
他转身得丝毫不拖泥带水,唐多勒这个老头子虽然病得糊涂,嘴里颠三倒四,但拉斐尔注意到了他警惕的态度——这个老头依旧保有着敏锐的本性,想从他嘴里套出什么东西根本不可能,恐怕他宁愿带着那些秘密下地狱。
“我请求你庇佑唐多勒家族,或者只是我的孩子们,圣父。”唐多勒喃喃。
拉斐尔背对着他点点头:“在我能力范围之内。”
“我很抱歉,孩子,我很抱歉,”老人虚弱的声音从床上传来,“这几年没有好好照顾你,德里克其实很爱你,我很抱歉……”
拉斐尔抿紧了唇。
“你的出生在德里克意料之外,但他从来没有为此感到不快,他真的很高兴能找到你……”
“高兴?!高兴到派遣杀手来杀我?”拉斐尔骤然暴怒,霍然转身低低咆哮。
唐多勒枢机动了动嘴唇,痛苦地嗫嚅着嘴唇:“那不是他的本意……”
拉斐尔的愤怒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在瞬间就意识到了这样的争辩毫无意义,话题的中心早就死去,探究一个死人的本意本来就很无聊。
“请好好休息。”拉斐尔扔下了一句冷冰冰的话。
“他真的很期待……”老人仿佛被不知名的愧疚击溃了,他又开始念叨德拉克洛瓦的名字,祈求着对方的原谅。
拉斐尔推开门走出去,在反手关上门的最后一刻,床上将死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绝望的悲鸣:“德里克!原谅我!我请求你——”
“——小心波提亚!”
拉斐尔一怔,本能地要凝神去听,床上的人却已经声息全无。
守在门口的小唐多勒走进去,不过片刻,房间里就爆发出了悲伤的哭喊。
“父亲——!”
拉斐尔站在门口,心里转着许多念头,最后却统统化成了唐多勒临死前那一声呼喊。
小心波提亚。
他在对谁说话?
是自己,还是他臆想中的德拉克洛瓦?
为什么要小心波提亚?是某个姓波提亚的人,又或是什么代指?
德拉克洛瓦出身波提亚家族,波提亚就是他最坚实的后盾,二者根本不该有任何分歧。
还是说,这话是对他说的?
前世他并未来探望唐多勒,于是也从未听见这句话,假如听见了,或许……
有什么或许呢?拉斐尔自嘲地笑了笑,他不是一个会因为一句话就疑神疑鬼的人,但是——
他从未这样深切地感受到,他身边有着这样多的迷雾。
波提亚、唐多勒、德拉克洛瓦……
在他触及不到的过去里,似乎有许多交缠的秘密。
仆人们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丧事,作为枢机,唐多勒的丧事是能够放在圣十字大教堂的天使厅举行的,并且能请教皇主持葬礼,拉斐尔当然不会拒绝这个邀请,但那也是之后几天的事情了,里卡迪宫因为主人的逝世而一片混乱,拉斐尔被小唐多勒礼貌地送上了返回教皇宫的马车,等待里卡迪宫的信使正式送来讣告。
一回到教皇宫,守在门口的修士就来报告,莱茵公爵尤里乌斯·波提亚已经在教皇宫等候许久了。
拉斐尔按着抽痛越来越剧烈的右腿膝盖,在执事的搀扶下站稳,在这个时候又听见“波提亚”的名字,几乎让他厌倦得要命。
“请他离开,”年轻的教皇面无表情,第一次将自己的导师拒之门外,“已经很晚了,公爵阁下需要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披着白金长袍的俊美青年扔下这句话,径直走进去,注意到教皇马车驶入教皇宫而走出来的波提亚大家长站在罗马柱后,完整地听见了这句话,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了。
第6章
迷雾玫瑰(六)
唐多勒枢机的葬礼办得庄严而低调,遵照他的遗嘱,他名下的庄园和城堡等不动产都交由长子小唐多勒继承,九万八千金佛罗林的现金一半给长子,另一半则由剩下的几个孩子平分,为此他们还向教皇付出了一万一千金佛罗林的“公证费”。
教皇的收入名目很多,主要收入自然是各国教区每年的献金税费与教堂的收入,其余还有神职人员们定期向翡冷翠缴纳的职位保留费、翡冷翠名目繁多的税种,以及神职人员若无遗嘱而逝,所有财产都会收归教皇内库所有。
只不过圣莱恩六世逝世前,将教皇内库里的全部现金都赠送给了自己的亲戚儿女们,只留给了拉斐尔一个空荡荡到处是债的教皇宫,这一万一千金佛罗林的收入只是勉强填补了教皇加冕仪式的漏洞,翡冷翠治安队、教皇护卫队、教皇宫侍从仆人们的工资等等,还有数不清的缺口。
橡木桌上堆满了羊皮纸卷,华丽的长毛地毯铺满了整个房间,侍从们悄无声息地进来,拧开阀门,气流的嘶嘶声穿过埋设在地下和墙壁内的管道,玻璃罩里的灯芯倏然亮起,数十盏壁灯接二连三发出橘色的光,透过灯罩上宝石的折射,将书房笼罩在一片璀璨的光芒里。
书桌后的教皇有着比灯火更为夺目的美貌,他褪去了白天主持葬礼时那身华丽的冕服,只穿着简约素白的法袍,膝上搭着一条银鼠皮的毯子,左手握着羽毛笔,右手压在毯子下面,眉尖微微蹙起。
刚刚洗过的金色长发还未干透,被一个金环束在脑后,潮气浸透了肩头单薄的衣服,拉斐尔没有注意到这点,握着笔在羊皮纸上留下了自己的签名。
继任之初,到处都是亟需他填补的窟窿,圣莱恩六世做事很绝,教皇的一切可支配资产都被他用各种不同的方式送给了亲属,其实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多数教皇都会竭力为自己攫取利益,多创造几个税种或是建立新的教区、册封新的主教等等,都是敛财的好手段,这些钱当然不可能好心地送给继任者,在蒙主恩召之前搜刮干净教皇内库的地皮是每个教皇都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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