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他们之前预测的不一样。
雷德里克垂着眼睛思考,想起了在那场漫长会议的尽头,已经疲倦无比的拉斐尔缩在椅子里,腿上盖着毯子,一脸的昏昏欲睡,尤里乌斯低着头,眼底同样有着困倦的乌青,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丝绸擦拭镜片,桌边只有骑士长始终如一地挺拔精神。
“……但是,”拉斐尔费力地从昏沉里把自己的意志拔出来,“说不定他们也会联合,先想办法把教皇国干掉。”
“的确,教皇国和加莱之间已经是不死不休,和朝圣天盟也没有任何合作的基础,可这不意味着他们两方不能联手,如果能先一步将教皇国踢出局……”尤里乌斯缓缓说。
“这对朝圣天盟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他本来只需要等着我们两败俱伤。”莱斯赫特不太同意。
“噢,您可能不太了解加莱那位皇帝陛下,”拉斐尔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里积蓄着一层因为睡眠不足而出现的水光,这让他从来都显得冷静的脸无限柔软下去,“那可是一位疯子,我相信他会为了逼迫祭司们答应与他合作而首先掉头去打他们。”
“……听起来也不是那么意外。”半晌之后,莱斯赫特低声咕哝了一句,他想起来和教皇在加莱亡命逃跑的那段时间,小皇帝的所有表现的确像一个神经质的疯子,很难想象有什么他做不出来的事情。
武力威胁祭司团与自己合作这样的事……放在他身上竟然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威胁成功了就能获得一个帮手,如果失败了……失败了又怎么样呢?朝圣天盟也不可能再掉头去与教皇国合作,难道朝圣天盟还敢先和加莱打一架,等着教皇国在旁边等着捡漏?
因此武力威胁听起来搞笑又离谱,竟然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可能。
雷德里克想到这里,整个人都清醒了。
如果朝圣天盟真的和加莱合作了,那些不痛不痒的遭遇战是用来牵制自己注意力的,那么……那么加莱的军队现在在哪里?
雷德里克的后背忽然窜起来一阵冷汗,他从简陋的床铺上跳下去,赤脚踩在冰冷的石头地面上,用力推开门,一把抓住守在门口的亲卫。
“让圣鸦往东边去看看。”
拉斐尔在晨祷的钟声响起时,已经念完了一整篇圣书,圣像下供奉着金盘和清水、鲜花,花瓣上带着晨间新鲜的露水,几名修士手里提着金质的香炉,按照一定的频率缓慢地摇晃,里面的香料便散发出乳白色的氤氲雾气,将穿着白色法衣和金色祭披的教皇笼罩在天国般的氛围里。
钟声落下,教皇宫经堂里唱诗班的孩童们开始一天的早课,管风琴宏大悠扬的声音作为伴奏,将孩子们纯洁稚嫩的声音托举上清晨的天空,等待在教皇宫门口的信徒们恭敬地双手交叉在胸前,闭着眼睛听着这圣主教授的乐章,口中喃喃吟唱着舒缓的音调。
拉斐尔放下手,立刻有两名修士上来小心翼翼地合上书页,书本扉页上用模糊的墨水写着一个快要脱落的名字“利亚”,传说这是圣主在人间行走时,赐给人类的第一本圣书,修士们用层层丝绸包裹住这本沉重而昂贵的书籍,将它抬放在小推车上,动作轻柔地推着它离开了教皇的读经室。
教廷将这件无价之宝珍藏在密库里,每一页都用薄如蝉翼的牛皮和捶打成金箔的金子包裹,做成一片片金书页,整本书重达数十斤,有两尺多厚,除了教皇,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使用它。
读经室内的人陆续离开,拉斐尔闭着眼睛,在这难得的独处时光里整理自己的思绪,把近期的所有事情都翻捡出来,一一检阅,冷静地剖析着自己的每一个选择。
然后他想起了一个差点被他忘记的人……因为最近教廷和亚述的事务格外繁多忙碌,再加上对方最近异样的低调和沉寂,拉斐尔猛然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半个多月没有见过对方了。
这可不行。
这是他必须抓在手里的人。
拉斐尔走到门口,费兰特已经推着轮椅等在那里,拉斐尔现在对于坐轮椅早就没了什么心理障碍,把这当做一件交通工具后,会发现还挺便利舒服的。
教皇坐下,看着费兰特认真地抖开貂皮毯子盖住他的双腿,乌黑的卷发擦过脖颈和手臂的皮肤,带来凉凉的痒意。
拉斐尔对这样幼稚的亲昵不置可否,顺手替费兰特将落下的头发撩到脖子后,问道:“最近莱斯赫特在做什么?”
费兰特眼神复杂地看了拉斐尔一眼,乖乖地回答:“除了固定的训练,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苦修室里。”
拉斐尔抬起了眼皮:“一直待在那里?”
“是的,除了处理必要的事务,他从不离开苦修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费兰特顿了顿,报出了一个日期。
那是《信仰自由法案》被公开的日子。
拉斐尔的心往下沉了沉,他居然漏了这件事。
“我去骑士团驻地看看。”教皇迅速下了决定,费兰特从不在正经事上反驳他,教皇的车队低调地离开教皇宫,从另一侧进入骑士团的驻地,训练场上骑士们正大汗淋漓地训练着,马车停在了骑士长的房间门口,费兰特把轮椅放下来,拉斐尔慢慢走下马车,亲自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拉斐尔再度耐心地敲了敲门。
这回,里面总算传来了骑士长低沉的声音:“谁?”
“我。”拉斐尔的声音没有什么波动。
房间里迅速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粗糙的木门被打开一条缝隙,骑士长苍白的脸从门缝里露出了一半。
他看起来没有要邀请拉斐尔入内的想法。
“很抱歉让您等候——请您去大厅稍微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前去觐见。”骑士长用客气的语调说。
拉斐尔掀起眼帘冷漠地盯了他一眼,朝一旁抬了抬下巴,轻描淡写地说:“撞开。”
令行禁止的费兰特毫不犹豫就要抬脚踹开门,莱斯赫特无奈地提高了一点声音:“冕下——!”
拉斐尔用淡紫色的眼睛回视他,傲慢地反问:“嗯?”
“……请进,但是其他人——”
屈服了的骑士长还没把话说完,拉斐尔看了费兰特一眼,心领神会的仲裁局局长将轮椅塞进莱斯赫特手里,快速和其他人一起消失在了这里。
莱斯赫特关上门,房间内再度只剩下从窗口落进来的一柱光线,简陋的设施一览无余,圣像前地上的垫子有着深深的凹陷,显然有人长久地跪在上面,一旁放着荆棘鞣制成的苦鞭,鞭子上还有醒目的斑驳血迹。
莱斯赫特弯着腰将轮椅安放在床边,拉斐尔走过去坐下,双手交叉在扶手上,自下而上地打量着莱斯赫特。
年轻的骑士长脸色苍白,金色长发凌乱地扎着搭在背后,上半身只草草套了一件白色亚麻衬衫,领口的扣子没有扣好,缝隙间露出淡蜜色的皮肤和肌理,深褐色马裤勒住劲瘦的腰,宽松的衬衫古怪地贴在他身上,有淡淡的血痕正透过薄薄的亚麻布料渗透出来。
“我从来不知道,有人竟然敢在翡冷翠伤害我的骑士长。”拉斐尔凝视着他,轻声说。
“不,冕下,”莱斯赫特低声否认,“这是……这是我的自我惩罚。”
拉斐尔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苦修士们用苦鞭惩罚自己,洗脱自己的罪孽,以肉体的痛苦赎清灵魂的罪恶,他对此并不抗拒,但他愤怒于莱斯赫特选择了这种方法。
“哦,自我惩罚,”教皇重复了一遍,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询问,“那么,我迷途的羔羊,告诉我,你做错了什么,你犯下了什么罪孽?”
莱斯赫特俊美的脸上出现了挣扎的痛苦,仿佛他的灵魂正被这个问题缓缓撕扯成两半。
拉斐尔端详着他的表情,弯下腰,捡起那条苦鞭,语气平静到近乎冷酷:“跪下。”
教皇命令道:“现在,向我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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