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初降的时候,这场盛大的表演终于落幕,拉斐尔将自己泡在水池里,难得完全放空了思绪。
遵从着加莱王室一贯的奢侈作风,这间浴池仿造了古罗马的样式,三个大小不同的水池互相套叠,水流从一个流向另一个,高低错落的台阶让雾气也有了流动的质感。
拉斐尔靠在最上面的池子边昏昏欲睡,听见台阶上传来人踩着水上来的声音。
被温水泡得发软的教皇眯着一只眼睛看过去,朦胧的水汽里,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像蛛网笼罩下来,冰冷的发丝上依附着水汽,那些细密的水珠宛如无数细碎钻石,在发丝中闪闪发光,让拉斐尔都有了种难以直视的感觉。
拉斐尔侧过头,把半张脸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低低咕噜声,像是抗拒又像是邀请。
水声停在了拉斐尔身边,一只手摸了摸拉斐尔的头发——被他自己剪短的长发已经参差不齐地长到了脖颈,发梢刺得那块的皮肤痒酥酥的,拉斐尔不适地动了动,被水湿透的发丝就被另一个人贴心地拨开了。
一种久违了的平和气氛包裹住拉斐尔,疲倦的年轻君主就在这样的气氛里缓缓睡去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水池里的雾气依旧氤氲,悬挂在细线上的沙漏已经见了底,拉斐尔调整了一下坐姿,池子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并没有别人。
一种古怪的感觉袭上了拉斐尔的大脑。
他从水池里站起来,皱着眉思考了半晌,一无所获,王宫报时的钟声打断了他的思路。
拉斐尔披上浴袍,通过连接着封闭回廊的侧门回到卧室,这间卧室原本属于加莱的皇帝,不过现在拉斐尔才是都德莱的主人,于是他理所当然地拥有这间条件最为优越的卧室。
卧室里的温度被调整到了最适合的程度,层层的帷幔围住柔软的床铺,被丝绸铺满的床足够令人沉沉地陷在里面,灯光调到了最暗,拉斐尔不知为什么却总是感觉睡不太好,他反复从梦里醒来,开启了一条缝隙的窗户带着干净的空气吹入房间,矇昧的灯光轻轻地摇晃,将周围事物的影子都拉在帷幔上,像是许多扭曲的枝干。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无序地加快,像是某种预兆。
昏沉的梦境里,怀抱圣子的圣母从高处俯瞰他,半张脸被灯照亮,帷幔外层薄薄的纱被风吹起,让那个悲悯的笑容变成了古怪的嘲讽,拉斐尔猛然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将手探入枕头下,一摸却摸了个空,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似乎忘记了将匕首放在枕头下。
然而没等他彻底醒过神来,身体的本能带动着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想都不想往一旁用力滚了两圈,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刃擦着他的耳朵深深捅进了羽绒枕头。
被撕扯开的枕头随着刺客拔刀的动作飘飞出大片雪白的羽毛,拉斐尔抓起枕头往来人脸上一扔,也没有回头看扔没扔到人,从另一边滚下了床。
被大蓬散开的羽毛糊了一脸的刺客挥手清开乱飞的羽毛,快速锁定了拉斐尔的背影,抬腿提着刀踩上床,身型宛如张开翅膀的飞鹰,凌空往拉斐尔背上扑去。
背对着刺客的拉斐尔听见了卷来的风声,他的袖剑短刀都没有带在身上,也许是因为在水池里泡得太放松了,又或许是他已经潜意识里放下了那个噩梦,总之这是一个愚蠢的疏漏,愚蠢到很可能再次葬送他的性命。
莱斯赫特被他派去维持公民大会的秩序,现在肯定还没回来,那么应该是费兰特带人守在外面——为什么会有刺客悄无声息地越过这么多守卫来到他面前?
拉斐尔的心沉沉地往下坠,他来不及想更多,抄起放在花架上的瓷瓶,用力砸向身后,同时大声咆哮:“来人!”
瓷器碎裂的巨响打破了为维护皇帝睡眠刻意营造出来的寂静,门口的圣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在看见刺客的一瞬间,所有人浑身的血都冷了。
费兰特在刺客被按住的五分钟后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正在王宫门口安排最后一趟巡逻,几乎是狂奔着冲到了皇帝卧室,刺客的尸体倒在地毯上,他在发现任务完成无望的第一时间就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房间里灯火通明,过分明亮的灯光照得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惨白如纸。
费兰特第一眼就看向了坐在床边的皇帝,那张被刺客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铺看起来惨不忍睹,被子有一大半拖拽在地上,帷幔扯落了好大一块,地上和床上都是雪白的羽毛和血迹。
年轻的君主面色沉凝,看不出什么喜怒,他身上潦草地披着一件外衣,视线落在那名刺客身上,费兰特有那么一瞬间错觉他似乎并不是在生气,而是在出神——仿佛想到了什么很久远之前的东西。
“冕下!”
气喘吁吁的年轻人冲进来,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让发软的腿和鼓噪的神经缓慢安分下来,才颤抖着走到拉斐尔面前,像一只乖顺的狼犬,跪在了他脚边。
“冕下。”
费兰特将脸贴在拉斐尔腿侧,因为恐惧,声音像是从气管里挤出来的。
“拉法。”
他无声地喃喃。
费兰特很少这么称呼拉斐尔,教皇抬起手按在他头顶,像是抚摸宠物一样摩挲了两下费兰特的头发,手指在黑色的发丝里穿梭,无声地安抚着还处于惊恐中的仲裁局局长。
“去看看他。”
拉斐尔拍了拍费兰特的头,轻声说,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名刺客身上。
他感觉自己现在有点不大对劲,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可是眼前总是一阵一阵地恍惚,被埋藏在记忆里的教皇卧室正在缓缓地与这里重合,怀抱着圣婴的微笑圣母、散发着香气的炉子、象牙白的柜子和浅金色帷幔——
倒在地上的刺客好像随时都能站起来,将手中的匕首刺进他的心脏。
拉斐尔半睁着眼睛,加莱王宫沉郁的花香消失了,掺杂着血腥气的没药气味占据了他的嗅觉,在费兰特的体温离开他时,他用力抓紧了身下柔软的床垫,将薄薄的丝绸扯成了一团烂布。
费兰特在尸体旁蹲下,伸出手扳过对方的下巴,凝神看了两秒,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物品,很快得出了结论。
“经受过专业训练,是专门干这些工作的,身上有奴隶的烙印,被划掉了——”
费兰特的声音忽然停下,他凑近尸体的衣服,嗅闻了片刻,眉头紧皱:“是没药的气味。”
这种昂贵的香料并不多见,国王和公爵们会在教堂祷告时使用它,但它最常见的地方……是翡冷翠的教廷。
拉斐尔低垂的睫毛没有任何动弹,哪怕听见了这句话。
“还有呢?”
费兰特用手指撑开那块被划烂的皮肤,试图辨认出那块皮肤上的烙印是什么,他在接手仲裁局之后几乎已经和所有有能力豢养私人亲卫的家族接触过了,它们的数量并不多,而与教廷有联系的……
他在心中列出了长长的名单,一个一个排除,排除到一半,就听见拉斐尔低哑的声音:“从枢机里找。”
费兰特没有问他如此肯定的原因,脱口而出:“那就是隆巴迪枢机了,他会从教堂里选择适龄的孤儿——”
得到了答案的拉斐尔没有说话,他像是一尊雕塑,被死死地凝固在了加莱初秋的夜色里。
“尤里乌斯……”
费兰特听见他近乎耳语地吐出了这个名字。
费兰特的神情瞬间变了,是的,作为留守在翡冷翠的二把手,尤里乌斯绝不可能不知道枢机们的动向,那条心思阴沉的毒蛇难道竟然会对教廷内部的暗流一无所知?!
但哪怕是费兰特,也不敢面对那个可怕的假设。
尤里乌斯·波提亚背叛了圣西斯廷一世。
拉斐尔站起来,他的脸色在灯光下快要透明,失去了所有血色,但他想的和费兰特想的不太一样。
可他第一次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翡冷翠……上一次传来的信件是什么时候?”
拉斐尔的问题还没有得到回答,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僵滞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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