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这么办吧。”擦干净了最后一根手指,金发的教皇抬起眼睛,轻描淡写地说。
“啊?”准备了长篇大论要说服拉斐尔的波利戛然而止,眼睛瞪大了,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拉斐尔朝他笑了一下:“您不需要说这么多,而且您的说服技巧实在不怎么样。”
波利被这个打岔气歪了鼻子:“你说什么?!”
拉斐尔神情平静,似乎下这样大的决定对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的小事:“我会下达教皇令安抚他们,圣殿骑士团也会时刻待命,三天之内,所有病死的人都会经过火焚后下葬在教廷墓地里。”
他的话语堪称冷酷,尽管这个建议是波利提出的,但是在听见这样条理清晰的严肃处理后,波利还是打心眼里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凉意。
他想起当初在提起这个建议时,所有的医生都为此痛苦不已,他们试图找出更好的办法,但却无可奈何,最终只能向尤里乌斯提交这个方案,波提亚大家长的反应和拉斐尔很相似,他认真地倾听、思考,然后同意。
波利固然会为这样高效率的通过感到高兴,但是不可否认,作为一个人,他也感到了恐惧。
他们似乎剥离了一切人的情绪,只是权衡、斟酌、思考,然后决定。
跳过了所有感伤、挣扎、悲哀的过程,直接走到了理智的终点。
“所以我说我真是讨厌你们这样的人。”波利抱怨似的喃喃自语。
让他又痛恨,又恐惧,又怜悯。
拉斐尔不知道有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含义,教皇对这句显而易见的以下犯上之言不置可否,低着头又剥了一个鸡蛋,递给波利,脸上的笑容没有任何破绽:“吃吗?”
波利看着没有任何反应的他,泄愤似的磨了磨牙,恶狠狠地喊道:“……吃!”
西斯廷一世日记:……鸡蛋很噎人,很烫。
第36章
翡冷翠宝石(七)
“教历1080年,翡冷翠大疫,教皇圣西斯廷一世前往下城区安抚民众,在这次疫病中,他展现出了超越常人的冷静理智和悲悯之心,每天进行安魂祝祷仪式,并接见虔诚信徒……为了向神祷告,他坚持一天只进一餐,饮食以清水、黑面包和卷心菜汤为主,每五天接受一次大洗礼,期间禁止任何饮食……他的行为令越来越多的人受到了感召,混乱无序的下城区民众从未如此地爱戴一位翡冷翠的信仰领袖……
“……疫病爆发后的一个月,圣西斯廷一世下达教皇令,要求所有在疫病中死去的人和牲畜、相关的衣物用品等全部投入火中焚烧殆尽,甚至包括已经下葬的病人……下城区接连出现动乱,有病人开始冲击由圣殿骑士团把守的关卡,并被击毙……
“教皇令下达的三天后,圣殿骑士团遵从教皇命令,翡冷翠所有疫病人口和相关事物全部被送入火场,病人送进大福音修道院统一管理……
“……教皇令下达的一个月后,翡冷翠疫病消失。
“圣西斯廷一世首先采取了火烧消毒法消灭了疫病,对中世纪神学当道的思想产生了极大冲击,这一做法切实地加快了流行疫病的消除,现代医学由此萌芽,作为神学领袖和宗教代言人,圣西斯廷一世的做法在当时毁誉参半,教廷内部也为此展开了多次辩论……毋庸置疑,作为直面翡冷翠疫病的领导者,在黑死病曾经冲击了大半个大陆、持续了十余年、掠夺了数以千万计的性命的事例对比下,圣西斯廷一世管理下的翡冷翠在这次灾难中仅有七千多人的死亡,是足以令人赞叹不已的成绩……”
落在纸面上的记录只有几行,在浩如烟海的卷宗里,这件事不过是翡冷翠漫长历史中的一瞬间,历史不会听取死去的人的哭嚎,也听不见贫穷者的控诉,七千人的死亡在纸张上化成了冷冰冰的数字,长度只有四个字符,但它后面所代表的是昼夜不息的火焰、漫天遍洒翡冷翠的灰尘还有绝望的嘶鸣呐喊。
大福音修道院建在翡冷翠下城区的边缘地带,再往外走几里就能看见翡冷翠古老的城墙,这座修道院里还生活着一些修士,他们严格地遵从着教规,用最严苛清苦的生活方式要求自己,以此来靠近神。
在疫病爆发后,大福音修道院的修士们就全部离开了这里,参与到对病人的管理和照顾中去了,修道院大门敞开,任人随意进出,接受所有无家可归的人们的居住,费兰特和拉斐尔共同将这里划定为了疫病病人最后的居所。因为这座修道院有着十分厚实的墙壁,窗户狭窄,且远离居住区。
说到底,就是方便把守——无论是应对内部还是外部的动乱,都能轻易解决。
病人们被以最快的速度迁入了大福音修道院,圣殿骑士团的骑士封锁了街道,不允许任何人出门,担架在道路之间汇成了河流,这些河流从不同的地方出发,最终汇入了偏僻的大福音修道院。
满街都是哭号声。
教皇令已经下达了几天,下城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些病人将会面对什么,病人们自己也知道将要迎来什么结局,他们无助而悲哀地哭喊着,祈求教皇冕下的怜悯,或者咒骂着连自己也不知道内容的话语。
越靠近大福音修道院,哭声就越来越大,甚至有情绪激动的病人试图从担架上跳下来逃走,然后被看守在两旁的骑士们重新送回去,修道院门口一片混乱,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暮色降临。
把守在离开下城区关隘的治安队成员和骑士们已经击毙了今天第六个想要逃离下城区封锁的人,地面上都是湿漉漉的血迹,他们提着木桶,把清水泼在地上,洗刷掉血腥的气味,每个人脸上都没有表情。
橙花教堂的钟楼上,拉斐尔已经在那里站了一天,从第一个担架被抬出大门开始,到大福音修道院关闭,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尊冰冷的雕塑。
下城区里都是哭声,这种哭声太多,以至于混合成了无处不在的呜咽风响,所有的声音都是对他的控诉。
“这是一位极致冷酷的教皇,”一位游吟诗人在自己的记录本上写下这行字,他在疫病来临前幸运地没有进入下城区,但他在距离这残酷命运最近的地方,目睹了历史的发生,“我无法想象,他如何能够下达这样的命令,让虔诚的教徒接受自己死后被火焚烧的事实,这是堪比死后下地狱的刑罚。作为教皇,他本应当宽容、怜爱他的信徒,可现在翡冷翠里只有对他的恐惧。”
这本破旧的笔记本历经了岁月的洗礼,有幸保存完好,被安置在了翡冷翠的博物馆中,一页页薄脆的纸张被小心地安放在台子上,由暗淡的灯光照射着,令游人看清这场数百年前灾难目击者的心路历程。
“……虽然作为疫病之外的人,我衷心感谢他阻断了疫病的源头,可是我已经听见了向他而来的滚滚骂名。或许以后的人会有不一样的评价,他们会夸赞他吗?我希望有这么一天,毕竟他看起来真的不像是魔鬼,尽管他在下达命令时是那样的冷酷、果决、无情。”
“愿神保佑他。”
拉斐尔对这段旁观者的记载一无所知,他命令圣殿骑士团严加看守大福音修道院,不许任何人出入,一些病人家属为了将“即将接受火刑”的家人抢出来,甚至自制了长矛等武器,试图冲破封锁进入修道院,为了防备这些人,拉斐尔下令将修道院大门用泥沙封闭,一切物资的运送都通过塔楼上垂吊下来的篮子,圣殿骑士团的武器也从威慑性的长棍换成了具有杀伤力的刀枪。
在刚开始的几天里,大福音修道院门口天天有冲击大门失败的人在地上打滚呻|吟,但自从圣殿骑士团换了装备,将作战用的轻铠穿上,从头到脚每一寸皮肤都被严严实实地遮盖在冰冷的铠甲下,失去了活生生的面容后,他们就像是立在大理石底座上无情的杀戮机器,面对他们的刀尖和枪口,所有人都意识到了:教皇这回是来真的了。
一切反抗和冲击修道院的行为瞬间消失了。
但拉斐尔并没有因此而减少压力,不仅是下城区,连上城区的人都对他的做法颇有微词——不如说正是因为没有直面疫病的威胁,他们说起“宽容”“仁慈”“友爱信徒”的风凉话来才更加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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