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情真意切,王六又嘀咕一声:“真他娘的惨。”
王五瞪他弟弟一眼,转而逼问:“犯了什么事,被撵出来?”
苏晏说:“有个有钱有势的老贼,逼奸我姐姐,被我拿剑砍断一条胳膊,家里人为了避祸,把我撵出来。”
王六猛一拍大腿:“砍得好!老子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淫棍!要是大爷在场,把他上下两头都砍了!”他对着苏晏啧啧称奇:“没想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能提剑砍人,胆量不小,是条汉子!”
苏晏也猛一拍地板,随即把吃痛的手藏到身后直抖索,义愤填膺道:“等我避过这阵风头,日后回了京,定按大哥说的,把他上下两头都砍了!妈的老狗畜生,坏事做绝还不让人骂了?就记恨我当堂骂过他,背地里处处使绊子构陷我,害我差点被棍子打死,还放恶狗咬我,还去官府恶人先告状……我临走前,家里也是他给砸的,还想割我鼻子,还好我躲得及时……”
他连骂带吐苦水,一通滔滔不绝,说到恨处怒发冲冠直捶地板,把个王六听得一愣一愣,竟生出了同仇敌忾的情绪,气愤道:“老子只当陕西不是人呆的地方,却原来皇城根儿天子脚下,也有这等不要脸的腌臜事!换作大爷我,现在就回京去,把那个老狗给剁成肉酱,怕他什么有权有势,大不了拼去一条命不要,人死diao朝天,大哥跟你说……”
王五一推太师椅,起身把他弟弟拉出了房门。
王六说话被打断,不爽问:“做什么?”
王五低声道:“你被这小书生的话头给绕进去了!”
“啊?没有,我瞅着他挺倒霉催的,又穷,算了放走吧,让他去报仇。”
“……他要是真穷,哪里养来这一身细皮嫩肉和从容气度?”
“可是我瞅他——”
王五截断王六的话头:“我说弟,你该不会看他生得好,动了火吧?这种公子哥,你要玩也行,可别把人鬼话又当了真,反被拐了。”
王六不服气:“哥你这话说的,当我没脑子?谁能拐——等等,你刚说啥?要玩也行?”
王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看你最近憋得慌。”
王六被戳中心思,有点尴尬地嘟囔:“老子刚说了,最看不惯仗势欺人的淫棍,没想自己也去当淫棍……再说,咱们是绿林好汉,随意奸淫良家妇……呃男,名声都坏了。”
王五正要夸他有觉悟,有定力。
没料王六话风一转,又说:“不过,碰上个这样的,算千载难逢,也顾不得名声了。大不了我把人弄出寨子去,要坏就坏我一个。”
王五啐他一口唾沫:“把你防着哥的这点鬼心思,拿去对付外人!”
王六嘿嘿道:“这不图新鲜呢么!我先磨得他点头,他要是乐意,我也叫上你。”
两人商议定了,遂又推门进去,刚打开条缝,便见一道雪亮电光从缝隙中射出,直刺咽喉。
王六大叫一声,来了个仰天斜躺铁板桥,那道电光堪堪擦着下巴过去,划出一道血痕。
半掩的门内,一个少年声音冷冷道:“留活口,我还有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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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五、王六被卸了两肩关节,手腕用麻绳捆着,一头冷汗,被迫跪在苏晏面前。
刚想抬起一点眼皮,脖颈就被剑锋割出个威胁的血口,王六吃痛暗骂:哪里来的煞星,潜入寨子,竟没一个弟兄察觉!要不是偷袭,大爷会叫他这么轻易得手?
原来荆红追擅于追踪,循迹找到了匪寨,依仗轻诡的身法悄悄潜入,摸到关押苏晏的屋子。正巧此刻王五、王六兄弟走出屋门说话,他翻窗而入,见苏晏披着脏袍子窝在地板上,气得眼中满是血红色杀机。
要不是苏晏吩咐留活口,他杀完两个贼头,紧接着能把整个寨子屠了。
苏晏拉过嘎吱作响的太师椅,坐上去,以牙还牙地喝道:“说,什么名字,什么来路!不说实话,把你们从手指脚趾开始,一节一节剁了,扔去后山喂狼。”
荆红追配合着把剑锋移到王六手上,比划着先剁哪一节。
王六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得坦白:“我叫王六,大名王辰,我哥王五,大名王武,陕西庆阳府人氏。手下几百个弟兄,人称响马盗,因为官府追得紧,目前躲在鹰嘴山一带。”
“你刚才说,陕西不是人呆的地方,怎么回事?”
王辰还没回答,王武冷笑道:“怎么回事与你何干,你不是京城来避祸的穷书生?换个地方继续避祸就是了。”
“休得对大人无礼!”荆红追一剑拍在他背心。
王武肺腑受了内伤,噗的吐出大口鲜血。王辰急唤一声:“哥!”忙对苏晏叩首:“我们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大人,你别杀我哥,有话来问我,我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王武满嘴是血,仍嘴硬道:“哪来什么大人……真要是个当官的,八抬大轿鸣锣开道,前后都是侍卫兵丁,还能一个人光屁股在湖里洗澡?”
苏晏几乎气笑了,叫住一剑削向他咽喉的荆红追,说:“不必与莽夫计较,等我问完再说。”
“再对大人说话无礼,先割你的舌头!”荆红追狠踢了王武一脚,又把他踹出一口血,登时昏过去。
王辰大急,凶狠地瞪视荆红追,可性命捏在人手上,敢怒不敢言。
“放心,你哥还死不了,只要你老实回话。”苏晏说,“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当响马之前,是不是马户出身?”
王辰吃惊反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寨子里的马,多数臀上打了官马烙印,不是苑马寺自养的,便是太仆寺交予马户养的。还有王五,虽是匪徒,身上还有些兵戎气,想必曾做过军士。”
王辰愣住,说:“不错,我们兄弟的确是马户出身。我哥也在牧军里待过几年。”
苏晏问:“你们既然是马户、军士,为何监守自盗,还落草为寇?”
王辰道:“活不下去了,除了落草,还能咋地!”
“怎么说?”
“还不是因为朝廷什么狗屁的‘户马法’!把军马交给我们民户饲养,按期缴纳马驹,说是抵一半田税。”
“民牧,也是为了减轻官牧压力,战马多了,国家军力才能增强,才能不受外敌欺辱,怎么不好?”
王辰呸道:“官府说得好听!我们马户,五丁养一马,从15岁养到60岁,不能养死了,每两年还要上交一匹马驹。养死的、交不上的,就要赔钱。马驹赔二三十两,成马赔五六十两,把我们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养鸡养鸭尚有鸡鸭瘟,养马就能保证不病不死?还要保证生小马驹?生不出来怎么办,叫我们替马生不成!好容易生了马驹,战战兢兢养大,吃的草料豆饼比人还精细,熬到缴纳期,百里迢迢送去太仆寺,一路人困马乏。验收的官吏又各种挑剔,查完说马匹不合格,该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白养两年不说,还要赔钱。为了过关,马户们不得不凑钱贿赂查验官,请他们放人一马。
“为了养马,耽误种地,交不上公粮,县衙老爷又不高兴,和太仆寺争抢人手。一头催我们种地,一头催我们养马,就这么一双手,剥皮拆骨也干不了这许多事,你说这‘户马法’,不是折磨老百姓,又是什么!”
苏晏陷入沉吟。铭太祖开创先河的民牧政策,虽说减轻了国家养马的压力,却是把这压力转嫁给了老百姓,在田赋劳役之外,又增加了新的负担。
苑马寺、太仆寺,太祖皇帝叠床架屋似的设置了从中央到地方的牧马管理机构,运营成本大为增加,官吏们要吃要喝要领工资还要克扣勒索,难怪弄得民不聊生。
太祖皇帝本想以马抵赋,只能说,设想很美好,可是执行起来难以落实到位,只会进一步激发社会矛盾,导致走投无路的百姓揭竿而起。《西游记》里齐天大圣,“敢叫俺当弼马温,俺就给你来个大闹天宫”,不就是影射此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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