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雪、黄的花,在泉池上空纷扬,像下着一场碎成齑粉的悲辛。池边,荆红追持剑孑然而立,身后一条残影被月光长长地拖出去。他盯着雾气缭绕的水面,一字一字道:“滚、出、来!”
温泉中,苏晏呛水后彻底清醒,手脚紧巴着沈柒,不让他露面。
沈柒被这杀机与剑气激发出虎狼性,双眼蒙上嗜血的凶光。他从苏晏怀中挣脱,真气运于手臂,向岸边的荆红追挥出一扇白浪。
同时纵身跃起,足尖勾住藏在池边石隙里的外袍,披裹在身,衣摆在空中划出半圈松花绿色的圆弧。
雪亮刀光就从这圆弧底下悍然刺出,呼啸着镝割过空气,直劈荆红追的门面。
荆红追夜幕般的漆黑眼瞳里,焕映着这一点刀光,亮得犹如燃烧的星曜,携凛冽战意迎击而上。
苏晏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水珠,见雪林间两道龙翔虎跃般缠斗的寒光,顿时露出了叹为观止的表情:“卧槽!殿堂级武指,三千万特效……”
观赏了好几秒后,霍然良心发现,连忙躲到池边大岩石后面,把衣袍裤履匆匆往身上套。
有了蔽身衣物,苏大人的脸面与底气又回来了,先对周围手拿提灯疾步赶来的锦衣卫们下令:“都别插手!”
锦衣卫举着绣春刀,惊疑不定地打量苏晏,又齐齐望向林间恶斗的两道人影。
其中一个是苏大人的贴身侍卫荆红追,另一个散发披袍的,又是什么人……难道是刺客?为何不让他们出手协助?
苏晏见场面一团糟,深吸口气,朝打斗的两人大声唤道:“阿追,回来!”
剑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攻势更疾,在对手的空门破绽处挑出了一串血花。
猩红血滴落在雪地,红白分明。
苏晏心头揪紧,怒喝:“荆红追!我叫你过来!”
荆红追第一次坚决违抗苏大人的命令,不管不顾地舍命急攻,剑剑杀招,誓要叫对方血溅当场。
苏晏见自家刺儿头侍卫的桀骜劲又犯了,这场恶斗怕是难以善了,而当着这么多皇帝派来的锦衣卫的面,自己又不能公然揭破沈柒的身份,没奈何只得戏精一把。
先是捂着胸口用力咳喘,仿佛急怒攻心导致血气不行,而后弱柳扶风地摇晃了好几下,确定吸引到足够的关注后,眼睛一闭,直挺挺向后倒——
离他最近的褚渊和高朔率先扑过去,一左一右搀住,紧张叫道:“——苏大人!”
锦衣卫纷纷围上去,七嘴八舌:“怎么了苏大人!”
“突然就晕了,莫非被劲气波及,受了内伤?”
“快!快叫随行郎中过来!”
“给他输真气……缓一点输!苏大人没习过武,你想炸他的经脉?”
那厢,缠斗中的两人正刀剑相格,彼此真气绞缠,先撤劲的一方必然受伤。
“撒手!我去看他出了什么事。”沈柒沉声道。
荆红追厉声斥责:“滚开!要不是你对大人做这猪狗不如之事,他又怎么会受伤!你有什么脸凑过去!”
沈柒反唇相讥:“你来之前他还好好的,分明是被你剑气所伤!身为下人反噬其主,还有脸当什么侍卫,趁早自我了断!”
两人这一刻都恨不得对方立时暴毙,又牵挂苏晏伤势,不得已同时撤劲,停战朝苏晏奔来。
荆红追轻功了得,更快一步,排开人群挤到苏大人身边。
苏晏感觉到贴身侍卫的气息,当即睁开眼,一把攥住他的衣袖,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命令道:“阿追,你送我回马车,立刻!”
沈柒刚接近,就有警觉的锦衣卫拔刀相向,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夜中的野地,哪怕有几盏提灯,这会儿也骨碌碌滚到旁边去了,沈柒又披头散发,裹着身长袍,哪里看得清眉目。
高朔钻出人群,顺势往沈柒面前一挡,打圆场道:“误会,一场误会。这是苏大人的故交,在此地意外遇见,倒叫荆红侍卫错认为刺客。”
锦衣卫狐疑地看他:“你怎么知道?”
“这个……”高朔支支吾吾。
苏晏接口:“高朔说得没错,是一场误会。没事了,都走吧,回营地去。”
他死死握着荆红追的胳膊,低声道:“你们再闹,我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这话不止说给贴身侍卫听,同时也说给人群外的“故交”听。荆红追也意识到方才发生的事,绝不能被第四个人知晓,只得暂时按捺住满心杀意,将苏晏往背上一托,施展轻功掠向营地。
高朔见沈柒还站在原地,冷脸盯着远去的荆红追,忙压低嗓音哀求:“回吧爷,把血先止了。日子还长着呢,想做什么有的是机会。”
沈柒这才转身,几个纵跃,消失在林野间。
苏晏趴在荆红追背上,轻功疾掠时风声掠耳,他生怕从空中摔下来,双腿本能地夹紧对方的腰侧。
荆红追用手掌稳稳地托住了他的屁股。
苏晏忽觉一小股热意,从不可描述处缓缓流出,渗透衣裤,顿时脸色发绿,羞愧万分地叫道:“放我下来,我自己走!”
荆红追也感觉到手掌上湿漉漉的温热,以为他那处受伤流血,忙不迭停住脚步,把手拿到面前一看——
掌心濡湿,但没有血色。
倒是有股难以形容的辛腥味儿,像四月盛开的石楠花。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咒骂了一声:“杀千刀的狗千户!”
“现在是同知了。”下意识地纠正完,苏晏发现重点偏了,摸了摸鼻子,讷讷道:“你都……看到了?”
荆红追将手掌在裤子上嫌恶地来回擦拭,咬牙道:“大人受这奇耻大辱,都是我护卫不周,今后再有天大的事,我也绝不会将大人置于无人守护的危险境地。至于沈柒那头恶狗,待回京安顿好大人,我便去削了他的脑袋!”
苏晏陷入两难的尴尬中,既没脸告诉荆红追,刚才那不是强奸是合奸,又不能毫无理由地禁止荆红追对沈柒出手,关键是这刺儿头也不听啊!一时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
荆红追心生疑窦,放下苏晏,转身端详他:“大人为何欲言又止……是另有隐情?”
苏晏“这个那个”半晌,最后羞惭地低下了头:“是我没拒绝他。”
荆红追愣住。
片刻后恨铁不成钢地叫了声:“苏大人!”
他早先做惯了杀人、绑架的勾当,知道有些受害者遭遇暴力胁迫时,因为生死操纵在施暴者手上,不得不依附对方的态度求生。在这种情况下,受害者就容易被施暴者一点手下留情的“仁慈”打动,从而对其生出病态的依赖,有时还会对施暴者产生怜悯、感激甚至是爱慕之情。
但这些感情都是扭曲与错误的,是暴力带来的另一种心灵伤害。
苏大人或许当时没有强烈地拒绝,但这并非他的本意,而是一直都困于阴影,深受其害。
苏晏被他这一声痛心切齿的“苏大人”,叫得面红耳赤,恨不得从地缝里钻进去。
荆红追慢慢握紧了拳头,深呼吸着,又缓缓松开。他极尽所能地,用最柔和的语气说:“不是大人的错。”
“不是吗……”苏晏心虚地嗫嚅。
“不是!”荆红追斩钉截铁,“从今往后,我绝不会让他再接近大人一步。假以时日,大人会摆脱他的影响。”
苏晏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可又想不出来,有些烦躁地皱起眉:“他毕竟与我有过命的交情,好歹……呃,好歹是兄弟,又同朝为官,怎么可能不接近。而且我和他之间,我们……”
荆红追暗想,这心毒中得太深,若以虎狼之药强行拔除,怕反伤其身,不如徐徐图之,先让大人疏远那厮再说。
于是他安慰道:“大人与他之间再多纠葛,最后总会解决,先放宽心,不去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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