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心已定,长长舒了口气,忽然觉得未来的道路并没有意想中那么渺茫为难,就连精神也抖擞了起来。
此时苏小北一脸忐忑地进了门,低声道:“大人,我见门口那么多兵差,又听说是王爷,就没敢拦着……”
苏晏对他笑了笑:“不怪你,就算是我,也没那胆子拦他。”
苏小北显得有些羞愧,又有些庆幸:“还好——”
苏晏打断他的话:“对了,我救回来的那人呢?”
苏小北愣了愣,“日前大人去做事的时候,他还昏迷着,这两日都忙着照顾大人,也没人去看他,却不知是死是活。”
苏晏一听坏了,万一把人救回来又给渴死饿死,这叫什么话,忙道:“你快去厢房看看,换换药,喂喂水,要是还昏迷着,着紧去请个大夫。”
-
古人云,雪夜闭门读禁书,乃人生一大乐事。
如今正值暮春,无雪可赏,但压箱底的小黄书还是应有尽有的。
苏晏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榻上拿了本带插图的《如意君传》翻看。
苏小北轻声敲了敲门,进屋道:“大人,那人醒了,只是还动弹不得。”
苏晏把书册一扣便要下床,不料扯动伤口,低叫一声:“我倒忘了,自个儿也是个重伤员。罢了,你去问问那人姓甚名谁,是做什么的。”
“小人也曾问过,他只一个字不答。多说几句,便要瞪人,眼风里好似有把刀子,骇得苏小京脸盆也打翻了。”
苏晏摸着下巴想了想,“这人倒是有点意思……干脆你在我屋里再摆张榻,把他挪过来,我跟他说话。”
苏小北吓一跳,“可使不得,小人看他生得矫健,右手虎口有茧,又带着把切金断玉的宝剑,肯定是个练武之人,若是他想对大人不利……”
苏晏笑道:“他都伤成那德行了,还能怎样?再说,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再怎么样也不至于恩将仇报。家里就你们两个打理着,把他挪过来,也省得两头奔跑照顾。”
苏小北见劝不动他,也只好下去搬了张六足折叠藤榻搁在角落里,又和苏小京合力把人抬了过来。
苏晏一看,那人浑身捆着绷带,闭眼直挺挺躺着,倒有七分像刚出土的木乃伊,哧地笑起来。
那人睁开双目,慢慢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苏晏只觉两道冷电从他乌黑眸子深处射出,如肃杀的秋厉,寒意沁骨,不由打了个哆嗦。他定了定神,挥手让苏小北、苏小京退下。
室中顿时静谧无声,烛火的晕光也凝固了似的,焰尖拉出一条长长的细刃般的灰烟。
“你是死士,或是杀手。”
那人微微一震,不禁转眼去看对面那个披着莎蓝色深衣,俯卧在榻上的少年。
隔着晕黄火光,少年目光流彩,口角含笑,乍看上去不过是个俊俏士子,再仔细看他眼中,又似乎隐着一抹深幽的意境,却不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
少年噙着薄笑,安然道:“你欲知我何出此言?”
仿佛被他嘴角一丝浑然天成的笑意牵引,那人嘶声道:“为何?”
“因为你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杀气,就像一柄归不了鞘的利剑。”
那人沉默良久。
烛焰忽然些微跳跃起来,似有阵霜风拂过,灯花发出几声毕剥的轻响。
他眼中恨意翻涌,冷冷道:“剑未饮血,不能归鞘!”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不甘。看在我从锦衣卫手里救了你的份上,能否告知尊名?”
那人垂下眼睑,慢慢道:“吴名。”
少年笑了笑,并不点破这个显而易见的化名,只道:“我叫苏晏,你可唤我表字,清河。”
吴名猛地转过头来:“你是苏晏?那个在金銮殿上冒死直谏,弹劾狗官卫浚的新科进士苏晏?”
苏晏愕然。该怎么向所有人解释,那其实是个阴差阳错的误会?
吴名挣了挣,似乎要从层层纱布中直起身来,最终还是颓然倾倒,暗哑着嗓子道:“苏大人仗义执言,虽未能铲除卫浚那老贼,也算是为受害百姓出了口恶气。”
“听你所言,像是与那卫浚有仇。”
吴名咬牙:“血仇不共戴天!”
“可否说与我知?”
“……我自小父母双亡,只一个亲姐姐,含辛茹苦抚养我长大,后来嫁与京城里的私塾先生为妻。姐姐得遇良人,我才放心孤身浪迹江湖,做些拿钱买命的行当。
谁料今年元夜逛灯会,姐姐被那老贼看上,强买未遂,便捏了个理由将姐夫下狱。她为救丈夫,只得忍辱含垢进了侯府,还隐瞒不说,唯恐连累我。
不久后,得知姐夫在狱中不堪折磨而死,我姐姐悔恨交加,怀揣剪子想要为夫报仇,却被老贼察觉,一根衣带将她活活勒死,更将尸体曝晒荒野,任由野狗啃噬……”
“等我赶去给姐姐收尸时,甚至找不到一根完整的骨头!”毒恨与杀气几欲破胸而出,吴名直直望向屋顶,怒睁的眼角竟滚下一颗血泪。
苏晏怆然无语。
放在书中,或许这只是个时过境迁、失去颜色的故事,可身临其境地听来,却是说不出的无奈悲凉。
这个时代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他们的悲辛与劳苦,鲜血与白骨,聚沙成塔地垒在一起,奠成一代代历史恢阔的城基。
许久的缄默后,苏晏缓缓问:“那夜你是否去了奉安侯府行刺?”
“是。只恨老贼走了狗运,身边又有个绝顶高手护卫,致使我功败垂成。”
“我昏迷这两日,估计奉安侯遇刺的消息已在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锦衣卫出动缉捕,只怕你寸步难行。干脆就在我家里养伤,待到警戒略松,我助你逃出城去。”
吴名决然道:“仇人未死,我出城做甚。待我伤好,势必再入仇门,叫他血溅三尺。”
苏晏蹙眉:“卫浚吃过一次亏,府中戒备必然万分森严,你再去岂不是自绝生路?”
吴名冷冷道:“我还有旁的路可走么!”
“复仇的方式有很多,不独以命换命一种。”
“我是个杀手,也只会这一种。”
苏晏道:“我因为殿试之事开罪卫浚,此番险些殒命,料想与他脱不了干系,难道我就甘心束手待毙?我虽官微言轻,但想要扳倒他未必没有机会,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吴名不答,一动不动似已睡熟。
苏晏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第十四章 板砖掀他前脸
“砰!”茶杯重重砸在地面,名贵的前朝汝瓷四分五裂。
“废物!全是废物!连个刺客都抓不着,我养着这批光会吃饭的守卫有何用,还不如养一窝狗!”
奉安侯卫浚怒不可遏地咆哮,牵动刚包扎好的伤口,疼得捂腰跌坐回床榻,气喘吁吁,“还有北镇抚司的那些锦衣卫,平日里自吹自擂,说京城的一草一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下,可到关键时刻——”
“——侯爷呀!”旁边的心腹管家许庸连忙打断,紧张地做了个“隔墙有耳”的手势。
卫浚气头上口不择言,被这么一提醒,登时想起冯去恶那张神厌鬼避的脸,以及诏狱深处经年不散的哀嚎声,心生忌惮,后半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许庸劝慰道:“侯爷莫急。指挥使既然答应了此事,就不会轻易罢休,否则北镇抚司的颜面何存。那刺客身手了得,缉捕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兴许再过几日,就抓到了。”
卫浚咬牙切齿:“等抓到,本候亲手剥了他的皮!”
“不过是个亡命之徒,哪值得侯爷弄脏金贵的手,届时锦衣卫的诏狱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还有那个老而不死的李乘风!整日仗着两朝元老的身份欺辱于我,真是气杀人!这棵老树根深叶茂,现时撼动不得,锯他几根枝干,让他疼上一疼,总能办到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