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景隆帝是明君,在五百年后,在他们相遇之前,就已经知道。
所以他才可以底气十足地,用江山社稷来警示对方、用君臣相知来约束对方,因为他知道,这比任何反抗与求饶都有效。
他那套“无以为报”的说辞,一方面是为了将自己摘出以色侍人的困境,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为了压制景隆帝的“人性”,放大“神性”,使对方始终是他心目中的贤仁天子、盛世明君?
可他忘记了,对方不仅是景隆帝,也是朱槿隚。既有身为天子的器量,也有生而为人的爱欲。
这股爱欲,一直都被天子极尽克制地,压在重重责任与冰冷仪制之下。只有实在压不住的时候,才会如云中神龙探出一鳞半爪,惊动世俗。
对这爱欲,他可以惧怕,可以反感,可以逃避,可以拒绝,却不能厚彼薄此地去辜负,去欺瞒。
苏晏越想越羞愧,简直无颜再看皇帝一眼,垂下眼皮,泪珠颗颗滚落下来。
皇帝被手指上的湿热烫了一下,望着手背上的泪痕,想起第一次与苏晏独处时,他湿漉漉的乌发裹在纱帽里,渗出的水渍在后颈上滚动,也是这般剔透动人。
“哭什么?”皇帝哑着声问,“朕这才盘问几句,还没罚你,还没……”
苏晏啜泣道:“臣满心羞惭,觉得愧对皇爷。”
“你愧对朕什么?”
“臣……”
“清河,你看着朕,好好看着。”
苏晏泪眼朦胧地仰视。
正旦祭祀宗庙,皇帝今日身穿最庄严隆重的冕服,一身玄衣如夜,上织六章,日、月在肩,星、山在背,两袖龙纹。下.身七幅黄罗裳,悬挂长而华丽的大带、大绶与两组玉佩,珩、瑀、琚、瑝……与金钩相撞,发出泠泠脆响。
十二旒平天冠,垂下的四色玉.珠仿佛一道丛密的帘子,遮住了皇帝脸上细微的神情。只两带朱缨、朱纮,鲜明地垂在肃穆的黑色龙袍上。
皇帝说:“朕是你的君,是你的父,也是你的爱慕者。”
苏晏只觉心血翻沸,又热又痛,说不出话。
“朕富有四海,权倾天下,但因怜你、爱你、重你,故而不忍强迫,想等待你开窍。
“倘若你一辈子情窍不开,只想建功立业,流芳百世——朕也成全你。
“朕贵为天子,于情爱这等小道上,不屑做强取豪夺之举。你若不是因为爱朕本身,而是出于恐惧、压力乃至权谋交易等诸多原因,而不得不妥协迎合——哪怕你在朕面前脱光了,朕也不稀罕碰你一下。”
“朕可以容你慢慢考虑,日久生情,甚至终身不动私情,止步于君臣相知,但不能容你墙内开花墙外香。”
“谁敢攀枝窃香,朕就折他的手。”
“朕不动你,只动动你的那个人。”
苏晏的心还在痛,但这回是为自己感到心痛,一种被套了贞操裤的悲伤逆流成河。
“朕的意思已经表明得很清楚了,苏卿,你怎么想?”皇帝问。
苏晏哭道:“臣心里难受,实不知如何说出口……”
皇帝淡淡一笑,收回了捏他下颌的手。苏晏不用被迫抬脸接受审视,立刻如鸵鸟埋头在皇帝大腿,织着彩云火焰龙纹的红罗蔽膝上。
“半年前在朕的寝殿,朕为你加冠时,你也是这般,嘴里叫着‘难受’,往朕怀里钻,在朕的衣袍上蹭。如今你想怎么钻,就怎么钻,想怎么蹭,就怎么蹭。但你得先告诉朕——那个人是谁?”
苏晏摇头,哭得泪透龙裳。
皇帝不为所动,“是你自己坦白,还是让朕动手?你的贴身侍卫与那人交过手,定然知道对方身份,朕只需将其投入诏狱,什么问不出来?说不定一审,你那侍卫也脱不了干系。”
苏晏眼看今天这事难以善了,不拿出点实在的东西打动帝心,怕沈柒和荆红追都保不住。于是他牙一咬,心一横,从皇帝膝头爬起身,把乌纱帽与革带一摘,开始解身上御史常服的衣襟系带。
皇帝微怔,继而冷笑:“朕方才说什么,你没听见?”
听见了,脱光了你也不稀罕。这么大冷的天,脱光是要冻死我?苏晏把官服折得整整齐齐,连同官帽往地面一搁,只穿素白中衣、皂色长裤,直挺挺站着:“臣无才无德,非但不能为君分忧,反惹君主生气,实不配为官。草民自请辞官,乞骸骨归乡,恳求陛下恩准。”
皇帝一拍扶手,沉声道:“乞什么骸骨,你是七老八十?做什么混不吝的皮赖样子,丢人现眼!把官服给朕穿回去,想要挟朕,做梦!”
苏晏含泪,神情万分诚恳:“没要挟,我是真不想当官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陪读陪聊陪批折,查案革政搞基建,在外奔波跋涉几次险丧命,好不容易回京,连家门都没进去就赶来宫里伺候皇爷,这些我都没觉得苦——可如今我是真熬不下去了!”
他打了个喷嚏,继续说:“我苏清河,家世清白,寒窗苦读考取的功名,当官不为谋利,只为一展胸中抱负。自任职以来,无论指派什么差事都尽心尽力去做,唯恐误国误民。不敢说做出了什么贡献,但绝非碌碌无为。可如今,却连身边的侍卫都保不住,要平白被下狱审问!
“我家侍卫做错了什么?他只是尽忠职守,和误入汤池的人打了一架,他哪里知道对方是谁?就算知道,连我都不敢追究,他如何敢?
“因为这种事就要拿他下狱,我身为主人也没脸在朝堂立足,要么尽早辞官还乡,要么把我也下入诏狱得了!”
景隆帝面色青白,忍怒咬牙:“苏晏!把外衣穿起来,好好回话,朕不罚你。再这么胡搅蛮缠,休怪朕不客气。”
苏晏打了个几个大喷嚏,揉着鼻子:“我无话可说,我要回家!”
皇帝霍然起身逼近,苏晏拔腿就往殿外逃,被攥着胳膊拖将回去。皇帝往龙椅上一坐,把苏晏面朝下按在大腿上,照着屁股就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苏晏被打蒙了……这是在做什么?
“什么玩意儿,值得你官也不要,命也不要地护着!”皇帝骂一句,“啪”地又是一巴掌。
“你以为诏狱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啪!”
“以为仗着朕疼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脸?”
“啪!”
“想乞骸骨,朕就把你这身反骨先拆了!”
“啪!”
苏晏屁股火辣辣的疼是其次,身心被巨大的羞辱感淹没——被人摁在膝盖上打屁股,活像个三五岁闯祸挨教训的熊孩子,上下两辈子加起来,还有比这更丢脸的时候吗!
他扭动身躯想逃离,皇帝威胁道:“老实受着,否则朕把太子叫进来,让他也见识见识忤逆君父的下场。”
——让朱贺霖那小鬼来参观他被打屁股?他可是整天在朱贺霖面前装逼、装资深者、装人生导师的,这要被瞧见,颜面何存,还不如死了算了!
苏晏以袖捂脸,哭唧唧求饶:“是臣错了,再不乞骸骨了,皇爷饶了臣,别打屁股……”
皇帝最后打了一巴掌,圆润翘臀在掌心弹动的美妙触感令他沉溺其中,但他很快收敛心神,微喘口气,俯身在苏晏耳边问:“那人是谁,连你也不敢追究?”
苏晏哭着摇头。
“是不敢,还是不忍心?”
苏晏哭得一抽一抽,把鼻涕眼泪都抹在天子的冕服上。
“是不是沈柒?那时他正在大兴查案,天时地利都占了。”
苏晏打个哭嗝儿,含糊道:“皇爷别再逼臣了……臣早就不是什么,阿嚏,清白之身。”
皇帝握住了他的肩膀,似乎想往屁股上狠狠再抽一巴掌,但最终忍住,把面朝下的苏晏拉起来。
苏晏跨坐在皇帝大腿上,发髻乱了,衣襟也散了,以手捂眼,是羞愧难当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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