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王沉默了一下,摇头:“算了,让他继续玩罢。你们收拾好了都出去,让本王一个人静静。”
侍女们服侍他沐浴更衣、包扎伤口,退下去后,重新关上殿门。
豫王喝完御医煎的药,躺在床上,嗅着金兽香炉里淡淡的宁神香,头脑逐渐清醒。他慢慢琢磨起来:
被噩梦与梦境里的笛声纠缠,已有五六日。其间唯独去水榭住的两个晚上,没有发噩梦,症状也减轻了许多。为何?
是因为水榭位于大湖中央,四面空旷,外人无法接近?
如果是,那么就意味着,笛声不是梦境的一部分,也并非幻听,而是人为。
是谁?谁在背后动手脚,激扬他的情绪,混乱他的意识,有何图谋?
豫王忽然想起,方才和皇帝两人闭门相处,也依稀听见了笛声。以至于他与皇帝对话时,有好几次都险些控制不住,想要暴起发难,用杀戮与鲜血去平息那一股郁愤的恶气。
失控感最强烈的一刻,就是皇帝揭穿了十年前那场军中哗变,他心头震荡,向后趔趄跌坐在床沿时,手指已然摸到了枕下短剑的剑柄。
那个时刻一旦拔剑,就不是什么剖心明志,而是……他不敢再往下想。
豫王骤然出了一身冷汗,从床上跃身而起,冲到殿门外,大声吩咐:“韩奔呢?叫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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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驾迟迟不回,司钥长紧张得吃不下饭,宫门下钥了也不敢走,带着一队禁军守在景运门。快到戌时,终于遥遥见到火把亮光中,锦衣卫护送着龙舆从外朝中路向内廷而来,这才松了一大口气,手脚麻利地重开宫门。
入冬后,皇帝就少在养心殿,多宿于乾清宫的东暖阁,阁外遍植红梅,适合赏雪。
之前做的晚膳都凉了,蓝喜张罗着让御膳房重做。皇帝阻止道:“不必劳师动众,朕也不太饿,进些暖胃的汤点即可。”
圣上体恤宫人,但御膳房不敢怠慢,进了一道精心煲了许久的“福寿全”,以鲍鱼、海参、鱼唇、瑶柱、蹄筋、羊肘、鸽蛋、花菇等荟萃成一坛浓炖,加入高汤与老酒,文火煨制而成,荤香扑鼻。
皇帝喝了一勺汤,称赞:“浓醇鲜美,又荤而不腻,味中有味。”
蓝喜趁机献媚:“这是奴婢家乡的一道名菜,特地叫人抄录了食谱,让御膳房的厨子学着做。宫里食材精上,闻这味儿就比家乡的更好。”
“对了,你祖籍福州。朕记得,苏晏和你是同乡?”
“的确是同乡。”
“他可吃过这道‘福寿全’?”
皇帝问得古怪,蓝喜却心领神会,脸上笑纹更深,“在家乡肯定是吃过的,到京城以后就不清楚了。不过有次苏少卿在宫里用膳时,与奴婢闲聊了几句饮食之道,说起过这道菜。他说,叫‘福寿全’喜庆是喜庆,但少了些韵味,应该叫‘佛跳墙’才对。”
“怎么说?”
“苏少卿说,‘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呀。”
皇帝笑道:“好个‘佛闻弃禅跳墙来’!连佛祖都忍不住要破戒,可不是荤味绝美么?以后就叫‘佛跳墙’。”
说着忽然想起,之前豫王一句语带讽刺的话:人生在世,倘若爱不能爱,把自己活成个无情无欲的神明,即使天下在握又有什么意思!
佛祖尚且闻香弃禅,朕这个人间皇帝又何必如此克制,自律到近乎苛待自己?
景隆帝沉吟不已。
蓝喜往御碗里又添了几勺热汤,提醒道:“皇爷趁热吃,凉了对胃不好。”
皇帝就着一碗东兰墨米,进了半坛佛跳墙,方才饱足地放下筷子。蓝喜见皇帝胃口大开,进得比平日一桌几十道菜时还要多些,心里也很欢喜。
“明日宫内有何安排?”皇帝问。
“明日初二,无甚大事,几位娘娘都恳请回家省亲。”
“初二回娘家,应该的,让她们都去吧。多住几日,十五回来看灯就行。”
蓝喜笑眯眯地应了,又道:“今日小爷与苏少卿奉命去鸿胪寺查案,不知进展如何,皇爷明日可要宣苏少卿进宫垂问?”
想知道案情进展如何,去东宫召太子来一问便知。但蓝公公仿佛得了半个失忆症,就是想不起这茬。
更微妙的是,皇帝也顺着他的思路,颔首同意:“召他明日申时来。”
“皇爷是要留苏少卿用膳?”蓝喜闻一知十,“不如奴婢吩咐御膳房,明晚再备这道佛跳墙,让他也尝尝久违的家乡味。”
皇帝正中下怀地默许了。
用消食茶时,又冷不丁地问了句:“你可知‘庄公养祸’这个典故?”
蓝喜姿态谦卑:“奴婢虽在宫内学堂念过书,但到底是半路出家的粗人一个,求皇爷赐教。”
皇帝慢慢道:“春秋时期,郑庄公不得母亲武姜的喜爱。武姜喜爱次子叔段,便替他向庄公讨要京邑作为封地。臣子劝谏说,京邑比都城还大,不宜作为封地,恐对国君不利。庄公不采纳,称母亲的要求不敢反对。”
蓝喜琢磨着,说:“郑庄公是孝子,可武姜对叔段的宠爱明显逾矩了,这……之后呢?”
“叔段擅自扩大封地,不服王命。臣子屡屡劝谏郑庄公,请他惩戒弟弟。庄公却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他会自取灭亡,你们且看着。依然毫无应对之举。”
蓝喜嘶了一声,“郑庄公太过仁慈,那叔段有母亲武姜撑腰,还不得越发胡作非为?将来说不定还会进一步冒犯君威,郑庄公难道就真的不在意、不担心么?”
“又过了些年,叔段修理城廓,招兵买马,造盔甲、武器与战车,准备偷袭郑国都城,谋夺国君之位。而武姜则打算在京城接应他,为他打开城门。郑庄公得知后,下令:可以动手了。于是发兵讨伐叔段。叔段不得人心,屡战屡败,最终逃亡他国,死在异乡。”
蓝喜咋舌:“好个谋定后动,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皇帝微微笑道:“郑庄公为何明知弟弟居心不良,依然予取予求了那么多年?”
蓝喜恍然答:“故意养祸啊。把小祸患养成大祸患,铲除起来才能师出有名。”
“不止是师出有名。把祸患养到足够茂盛,你才会知道,它的根系有多深,上下左右的勾连有多庞大。到那时,才能连根拔起,将主恶连同党羽彻底铲除。”
蓝喜十分认同地点头,心里还有一点仍未琢磨明白:皇爷前一刻还在说召苏晏赐膳的事,后一刻怎么就扯到庄公养祸的典故了呢?
但他毕竟伺候皇帝多年,时时揣摩圣意,知道不宜再问。
皇帝放下茶盏,起身道:“朝臣们可以放年假,朕却放不得。去把九边的舆图取过来。”
第159章 他在下一盘棋
大年初一,午时。
苏晏与太子同乘一辆马车,在锦衣卫的护卫下,来到鸿胪寺。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接到圣命,在他们之前赶至鸿胪寺,正在勘验现场。
苏晏一进月门,就看见冰雪覆盖的鲤池旁,沈柒身穿品红色织金飞鱼曳撒的身影。
沈柒平日里惯穿青蓝灰等冷色,一是沾血不显,二是性子使然,就连床上挂帐都是暗沉沉的鸦青色,此番为了节日应景穿一身鲜艳的红,倒比往常更觉精神,面色也似乎柔和了几分。
苏晏本着欣赏的心态,不错眼地看。旁边太子见了恼火顿生,用力拽苏晏的袖子:“看谁呢,眼珠子都不会转了!有什么好看的!”
“小爷撒手,别把我官袍扯破了。”苏晏低声抗议。
太子松了衣袖,转而去握他袖内的手。
“你转个脸,看这,这儿。”朱贺霖挺起胸膛,展示一领簇新的正红色皮弁服,金冠、朱缨、绛纱袍,腰身被玉带束得紧,显出了猿背蜂腰的发展趋势,再等两三年彻底长成,便是极为英武挺拔的男子体格,“小爷我不好看么?”
苏晏失笑:“好看。小爷最适合穿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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