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柒几乎脱口而出“我们不是兄弟”,但在娘面前咬牙忍住,点了点头。
姚氏摸摸孩子们的脑袋,说:“吃饱了早点睡,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沈柒以为她指的是摊派的活计,但很快他发现自己会错了娘的意思。
姚氏身着鲜红色衣裙,用一根白绫自缢在主屋前的门桄上。清晨阳光照着她悬空的红色绣鞋,一晃不晃。
郑氏开门时,那双满是裂痕与冻疮的惨白的手,恰好对着她的脸。她缓缓抬头,看见姚氏死不瞑目的眼睛,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其时,仆人正把沈老爷放在罗汉榻上,从屋内抬出。
门桄垂落的瘦长阴影投射在他脸上,沈经历惊骇地瞪大了浑浊的老眼,从喉管中发出哮喘般的激动气声。
自尽时身穿红衣,这是心怀怨恨,希望死后化作厉鬼来寻仇。
沈经历岌岌可危的身体与精神经不起这般惊吓,当日便撒手归西。郑氏也吓出了一场大病。
从小姐到姨娘,沈家连续死人,紧接着连沈老爷也死了,当家主母病倒,沈家一夜之间仿佛塌了大半。
树倒猢狲散,不少家仆婢女偷了家中金银细软与卖身契,逃往外地。郑氏每夜被女鬼索命的噩梦困扰,顾不上他们,更不顾上庶子。
沈柒得到了自由,再没有人打他、欺辱他,但却失去了更多:他没了相依为命的娘和妹妹,唯剩下一个年幼的弟弟。
他不想把沈晏当弟弟,但娘临终前的遗言紧紧箍着他,日夜勒在血肉骨头里,提醒着他——你们是亲兄弟。
他抱着娘留下的半罐椴花蜜,想狂啸,想杀人,但最终只是牵起沈晏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沈家大门。
沈柒独自养大了弟弟。
十五岁时,他应征入锦衣卫,没过两年,就利用刑讯犯官的机会,将与之相识的富商郑家与陈家牵连进来,做成了个官商勾结渎职枉法的大案。郑家与陈家被抄斩,在沈经历去世后又改嫁的郑氏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却不料被家人指认为共犯,也入了狱。她没等到上斩首台,就离奇死在狱中,浑身都是鞭笞的淤痕和尖刺扎出的窟窿,脖颈被麻绳紧勒,椎骨寸寸碎裂。
沈柒为自己,为娘和八妹报了仇。
后来他当上锦衣卫千户,却始终不娶妻不成家。他看着沈晏金榜题名,看着他入仕为官,在他迎娶当朝首辅孙女之日,喝得烂醉如泥。
当夜奉命追捕暗杀奉安侯的刺客,沈柒醉意未消,肺腑挨了对方一剑,身负重伤。
性命垂危之际,他不愿让沈晏知道,躲在澄清桥的桥洞下,用撕下的衣摆胡乱堵住伤口。
血水染红了大片河面,像娘临死前身穿的红衣。
姚氏的身影从河面浮出,长发披散,面青唇白,颈间一道深深的淤紫勒痕。沈明露牵着她的红衣,从背后探出头来,依然是怯生生的小姑娘模样,喉咙处一个深深的小窟窿仍在淌血。
沈柒眼眶霎时湿润,低声叫道:“娘。”
姚氏上前,爱怜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与肩膀,一如他幼年时,“跟娘走吧,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团聚了。”
“娘常说,人生一切苦厄,熬到尽头终有报偿。可我的报偿呢?”沈柒看着她,想要起身,却被心底强烈的不甘与眷恋绊住。他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姚氏轻叹:“人生是无数个苦难的叠加,熬到尽头也就解脱了。所谓报偿,不过是望梅止渴,自欺欺人罢了。走吧孩子,随娘走吧。”
她柔柔地牵起沈柒的手,朝漆黑的河水中走去。
沈柒茫然地走了几步,冰凉河水浸没胸膛,他突然从心口深处迸发出一阵剧烈的疼痛——
“七郎。”
谁在唤他?
“我这是投桃报李,回馈你廷杖搭救之恩。”
他救过谁?又被谁所救?
“我知道你不是个好人……”
他满手血腥,脚下垫着累累尸骨,从未指望过自己死后除了地狱,还有什么其他的去处。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只要你不做伤天害理、丧尽天良之事,我愿为七郎两肋插刀,此后同患难共富贵,终生交好,永不离心离德。”
他没有兄弟,也不想要兄弟。他只有娘和一个妹妹,妹妹在十一岁时死了,没过几日,娘也死了。
他有一个深爱的人,是这辈子的劫难,也是这辈子的报偿,那人是……是谁?
“我的命,你叫我一声相公。”
“你已经是我的人,这辈子都逃不开。认命吧。”
“多日未见,想不想你相公?”
“相公也想你。住一两日哪里够,须得住一辈子。”
“别冷着张脸啦,杀气腾腾,怪吓人的。要不然我出差也想着你,给你写信?”
“七郎,你别闹。”
白纸黑字,字字如刮造化炉:
天远地阔,人间烟火,无一是你,无一不是你。七郎,我想你了。
——苏晏。他叫苏晏,苏清河。
他是我的娘子。
从未忘却的少年苦难,无法平息的愤怒与难以填满的荒凉,那么多的不甘心和意难平,一切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如碎裂的时光残片、如血色的过往云烟,纷纷扬扬散去,沈柒如梦初醒,重返人间。
第120章 打小爷打小爷
“……大人!醒醒,同知大人!”
“沈大人快撤手!”
脑中迷雾散去,周围景物逐渐清晰,好几张凑近的男人脸庞撞入眼帘。沈柒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蓦然发现自己正被下属们七手八脚紧紧扣着,有的攥手腕,有的抱腰,还有的掰他指间的刀柄。
腰间的绣春刀,刀尖不知何时抵着自己的心口,将布料割开寸许长的口子,周围鲜血洇湿。
简直是悬崖勒马,他再多使一分力,刀刃就要插入胸膛。
“我没事了。”沈柒示意手下们松手,收刀回鞘,低头见地面一个五花大绑的黑衣人,后颈被锦衣卫踩住,脸被迫压在地面,嘴里堵着布团,正奋力挣扎扭动,发出“唔唔”的闷叫。
韦缨抹了把冷汗,道:“方才可惊险,大人刚擒住这刺客,就像被魇了似的,呆愣愣站着不动,忽然把刀对准自己胸膛刺下……幸亏在最后关头,大人清醒了过来,否则我们即使冲得再快,只怕也拦不住。”
沈柒张开手掌捏住两侧太阳穴,将自己从迷魂境中彻底抽离。
幻觉里漫长的半生,原来只是现实中一个短暂的片刻。
——也不尽然是幻觉,至少年少时在沈家的经历是真的。娘是真的,八妹也是真的,而小九弟……
根本就没有小九弟。姚氏只有一个亲生女儿。
“沈晏”,其实就是苏晏,因着他的心魔,投射在他惨烈成长的光阴里,被扭曲成了个求而不得的亲弟弟。
但凡世间一切的着相与不通透,仇恨心、贪痴心、妄念、执念、怨念……皆可诞生心魔。
他的心魔是什么?大约不止是艰难跋涉过的荆棘路,还有一句绞人心脉的“从今往后,你我便是过命的兄弟”。
沈柒将眉眼埋进手掌,在心底决绝地冷笑了一声:嗬!即使真是亲兄弟,又如何?难道他就会被这层血缘拦住,裹足不前?没有人能把苏清河从他心头割走,皇权不能,妖术更不能。
他抹平所有外露的情绪,放下手,说道:“一时不慎,险些着了道。这隐剑门的‘鬼瞳’果然厉害,能将人神智拖入迷魂境中。区分不出幻觉与现实,便不得脱出,颠倒错乱以至身死。你们今后若是遇见,要格外小心。”
众人听了无不咋舌,忙撕下布条将那黑衣人的双眼一层一层蒙住,绑了个结结实实。
设局、等待、以身做饵,工夫终于没有白费,抓到了最关键的人物——黑衣血瞳,就算不是行刺太子的那一个,也是个重大的突破点。
锦衣卫们将这黑衣人押回北镇抚司,关进诏狱最坚固的牢房内,严加看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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