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经常微服离宫,在京城溜达玩耍。皇帝知道他喜动厌静,是一匹紫禁城里关不住的精力旺盛的马驹,故而对此训斥归训斥,并未严令禁足,吩咐锦衣卫多加看顾。
眼下城中出了乱子,锦衣卫指挥使的座驾在大街上失控,撞伤不少行人,自己也坠马受伤。五城兵马司调查此事,手下兵卒控制了整条街道,盘问证人,弄得附近几个坊的百姓人心惶惶。
皇帝甚至整日没有离开奉天殿,就在前宫等待调查结果,同时另择率队离京的人选。
离宫的太子就如一尾寻隙溜走的鱼,短时间内并未被除贴身内侍之外的人发现。
这条巷子几无行人,僻静得很,但又够宽敞,足以策马通过。朱贺霖拐进巷子后,正要再次催鞭,眼角余光猝然扫到一团黑影,从右侧屋脊上向他猛扑下来。
一惊之下,他反应迅速,右手挥舞马鞭迎击,鞭梢在空气中抖出一声轻微的音爆,同时纵身而跃,脚蹬马鞍,身形向前蹿出。
马鞭抽中了那团黑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但鞭梢也被对方擒住,一点寒光顺着鞭身毒蛇般游过来。
朱贺霖人在半空,一手勾住二楼窗台外架设的晾衣杆,拧身踢破窗棱,整个人团身撞了进去。
鞭梢被抻住时,他心知不妙,在电光火石中撒了手,然而虎口还是被什么东西咬到似的,剧痛尖锐地袭来。
他重重摔在某个市井人家二楼卧房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在闺中女子的尖叫声中爬起来,拔出一把防身用的短剑。
这声突兀的惊叫声划破寂静,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有人大声喊道:“是宣家的小娘子吗?出了什么事?”
朱贺霖无暇他顾,只瞪着破了大洞的窗外,黑黝黝的夜色与远处灯火的微光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夜风簌簌吹过,而那团黑影一击未中,像是又藏匿回阴暗之中。
这一切动作前后不过七八秒,从预判、反击到逃脱,对于从未有过的实战经验的朱贺霖而言,凭借的完全是强健的身体素质,与面对突袭时的本能反应与直觉应对。稍有纰漏,便将命陨当场。
庆幸的是,他的应对非常正确。
朱贺霖吸着气,低头看手背,见虎口处两点小洞,只流了几滴血,似乎并不严重,周围皮肤微微红肿,从麻木中透出轻微的瘙痒感。
……看着像蛇咬后的齿印。朱贺霖心头猛跳,对房间里失了声的少女急道:“拿根带子给我,快!”
少女年约十二三岁,骤逢惊变,开头一声尖叫之后,反倒镇定了些,就近从床帏扯下一条装饰用的垂绦,战战兢兢地递给他。
朱贺霖接过带子,在手腕上迅速扎紧,然后牙一咬心一横,用剑刃在齿印上割出两道交叉的伤口,用力挤压。
紫黑色毒血滴滴答答地洒落,朱贺霖满头冷汗,感到眩晕恶心,眼前开始模糊不清。
他呼吸困难,用最后的力气说了声:“我是太子,快报官……”随即瘫软在地,丧失了知觉。
第九十七章 你来我往为敬
沈柒冒夜进宫面圣。意外的是,圣驾不在后宫养心殿或御书房,也不在前朝的奉天殿,而是在外朝东路,太子所居端本宫前面的文华殿里。
文华殿是东宫听课读书处,也是历代太子践祚之前的摄事之处,与端本宫之间,隔着个御药房,熏得殿内也染了一丝淡淡的药香。
景隆帝的脸色,便在这股药香中仿佛夜晚云遮雾罩的山峦,凝重而巍峨。
面对跪地叩见的沈柒,他审视着、周谋着,良久后方才开口:“东苑龙德殿中,你给朕的那个答案可还记得?”
沈柒道:“臣万死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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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皇帝问他,为何要出首冯去恶?沈柒说因为他事君不忠,因为他贪毒害国,可这两个答案,皇帝都以冷淡的神情表示了不满意。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为何要出首冯去恶?”
沈柒知道,这回他再答错,掉的不仅是冯去恶的脑袋,还有他自己的功名与前程。
“为了……活下去。”
“是了,这才是实话。”皇帝微微颔首,“先帝爱听戏、唱戏。他说过,丹墀之下便是戏台,生旦净末丑,个个粉墨登场,长袖纷舞之间,最是迷人耳目。而天子端坐九重,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双燃犀慧眼,能照见脸谱下的肺腑。”
沈柒闻言凛然:“臣对君对国一片忠心,可昭天日,皇爷明鉴。”
“你有忠心,也有私心,此时此刻两心一致,不代表今后就不会因私叛忠。朕不希望有那一日,毕竟人才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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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当夜的告诫犹在耳旁,与殿内淡薄药香混成了一股谶言般的苦涩气味。沈柒心知,这话他就算听进去了,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自月夜下澄清桥一见,他就注定要为一个人而活、而战,亦或许也将为那个人而亡。
在他恍神的瞬间,景隆帝继续道:“既然还记得,那就把示给朕看看罢——有个极紧要的差事,朕想让你去办,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沈柒后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紧了,在隐隐的陈痛中等待着,允许他奔赴心上人身边的天音。
“今日戌时初,太子于内城大时雍坊的暗巷中遇刺,身中剧毒。”
沈柒:“?”
“所幸他当机立断,设法脱身驱毒,被送回东宫,经过太医诊治后已无大碍。朕命你彻查此案,揪出幕后凶手,但不准张扬,以免前朝后宫动荡生波。”
沈柒:“!!”
“怎么,感到意外?北镇抚司担负侦刺缉奸的职责,专办钦定大案,此事让你去查,不是理所应当。还是说,你其实另有想法?”
沈柒:“……臣只是没想到,以臣之愚钝,竟能得到皇爷恩信,将如此重要的大案交予臣查办。臣感激涕零,誓死查明真相,抓住谋刺东宫的凶手,任由皇爷处置。”
景隆帝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起身罢,朕赐你今后不必再跪着奏事。”
沈柒谢恩起身。
此事的确出乎意料,让他的隐愿彻底落空,也让苦心谋划的一场意外做了无用功。可他不能多问,甚至不能露出一点不甘或失望的神色,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平心而论,皇帝能把调查行刺东宫案的机会给他,不仅是对他能力的肯定,也是向群臣坐实了,这位青云直上的锦衣卫新贵圣眷正浓,前程大好。
倘若天底下没有苏晏此人,沈柒大概真会心有所感,竭力为皇帝办事——反正与他向上爬的目标一致,何乐而不为呢。
然而如今他面对这浩荡的皇恩,心下只有无声的冷笑,没有丝毫意动。
皇帝掸平袖口的一丝皱褶,与沈柒擦肩而过时,留下了一句话:
“辛阵海从名义上说,毕竟是你的上官,抽个空去探望探望,给他送些好药。”
“臣遵旨。”沈柒木然应道。他已无心去想,这又是个似是而非的告诫,还是虚虚实实的敲打。
走出文华殿后,他仰望月朗星稀的夜空,觉得景隆帝就是这一片无垠的苍穹,浩瀚而威严地压在所有人头顶。而他自己,也许某天将成为撕裂苍穹的闪电,用短暂却决烈的光华,去抗击不可违逆的天意。
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些了解了吴名。
在小南院,那个几乎是一无所有的刺客,用一往无前的气势,坚执冷硬地说:
“我心中有恨,手里有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沈柒用手掌覆着上半张脸,低低地笑了起来,指缝间的双眼依稀闪着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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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贺霖在寝殿床上醒来时,窗外天色明亮。他抬臂看了看裹着纱布的右手,嗤了声:“就一个小伤口,又不是手断了,包得这么严实,太医惯会小题大做。”
宫女见他醒了,赶忙上前伺候,朱贺霖忍着尚未褪尽的眩晕感坐起身,被服侍着洗漱。
“我是什么时候、怎么回来的?”他问宫女。
“回小爷,是昨夜亥时一刻,被禁军送回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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