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他散漫的衣襟内露出纸页的边角,捏住抽出来个薄册子,翻了几页,像又是他捣鼓的什么新奇政策,就给先放在一旁。
怀中似乎还有东西,皇帝把手伸进去摸索。苏晏吓一跳,按住衣襟直往后缩,嘴里道:“臣去穿外衣。”
皇帝托着他的后背不许动弹,把怀内东西掏了个干净,逐一翻了翻,皱眉:“你倒是一心公事,这些文书时刻都带在身上。嗯?还有个弹劾折子,要弹劾谁?平凉郡王……存王家的胖儿子怎么招惹你了?”
苏晏连忙抢回来,揣回怀里:“臣留着作后手用的,如今还用不着,皇爷就先别看了。”
一张揉皱的纸团从衣内被带了出来,掉落在皇帝腿间。
在这瞬间,苏晏心底莫名揪了一下,陡然改变主意,不想借刀了。
要向豫王报强奸的仇,他可以自己动手。沈柒的命,他也可以另外想办法去救。
他眼疾手快地往皇帝腿间一探,捞起纸团,塞回怀里。
皇帝闷哼一声,像吃了个暗亏,又像受了什么刺激,抓住苏晏的手腕,把他的腰身往下压。
蒲团底下忽然支棱出了山峰,苏晏心惊肉跳地挣扎起来,连打了三四个喷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结果把那个纸团又抖落出来了。
纸团从皇帝的腿间滚到椅面上,苏晏侧身去够,皇帝抢先一步,拈在指间。
“什么东西这么要紧?”
“没什么,就一团涂鸦的废纸。脏,臣拿去丢掉。”
“废纸为何也带在身上,朕瞧瞧,还有烧焦的痕迹……”
皇帝展开纸团,一目十行地浏览,脸色霎时阴沉如墨。苏晏眼睁睁看着,阻拦不及,在心底对豫王合十:不是我一定要搞你,是你作孽太深,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要让你倒霉……
中间最不堪入目的部分已被烧成窟窿,但皇帝仍从这张得意洋洋的示爱信中,窥见了当日豫王仗势逼奸,还引以为豪的全部情形。
皇帝捏着纸页的手指微颤,面上却毫无表情,仿佛黑云压城城欲摧,在沉默中酝酿着惊人的风暴。
苏晏解释:“臣在陕西时,他让信使送来的。臣当时险些气晕过去,本想一烧了事,后来又想,日后万一对簿公堂,也许用得上,便留了下来。”
皇帝翕动了嘴唇,一时没有出声——许是因为一旦开口,发出的不是声音,而是手足相残的血腥味。
在京城,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
业已过去半年,他才知晓内情,期间豫王还不知寄了多少封不要脸的信,去向受害者进行炫耀和二度羞辱……
苏晏回来这十几日,与豫王狭路相逢时,暗自恨得椎心泣血,面上却不得不以礼相敬,又该是何等折磨?
清河是不是认为,他这个皇帝出于同胞之情必定护短,就算告御状也无济于事,故而根本就不愿对他言明?
要不是把重要文书都带在身上的习惯,暴露了豫王的恶行,他的清河是不是就这么打落牙齿和血吞,把这个屈辱在心底忍一辈子?
皇帝痛楚地闭了一下眼,纸张在指间裂成碎末。他伸出双臂,将苏晏紧紧搂在自己胸前。
冠冕下系的鲜红朱缨在苏晏眼前晃动,他听见天子激烈的心跳声,在宽厚健实的胸膛内搏动。
天子的怀抱炽热而温情,似乎能遮蔽一切霜刀雨剑,苏晏觉得很暖和,往这怀抱深处又拱了拱。
皇帝抱着小他十八岁的年轻臣子与爱人,满怀怜惜地低头,亲吻了一下苏晏头顶的发旋,叹息道:“让朕的清河受委屈了……”
苏晏哭了。
这回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的哭。泪水渗透六章玄衣,渗透素罗中单,一直烫进皇帝的心坎里去。
苏晏哽咽道:“我就要他一个真心悔过的道歉,别的什么也不要。”
第155章 可不能然并卵
南书房的殿门紧闭,刚下朝的景隆帝与太子,召监察御史苏晏密谈。
一刻钟后,太子沉着脸出了殿,自行离去。殿门依然紧闭,接下来整整两刻钟没人出来。
蓝喜站在殿外,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听见一些儿哭声,隐约还有几声拍打的脆响,心头咯噔一下,琢磨着里头究竟是在做什么?
要说临幸吧,皇爷可从不如此粗暴,再说这大白天的在外廷南书房,隐秘性差,也不合皇爷的性子。可要说打板子……不能啊,上次苏晏治好了皇爷的头疾发作,还没赏呢,怎么就罚了?
起居注官从朝会上一路伴驾而来,也侍立在殿外,这会儿正执笔,在一沓纸页上速记着什么。旁边小内侍手捧砚台伺候着。
起居注制度源于西周,数千年来沿袭至今,负责记录帝王的一言一行,讲究的就是“君举必书,善恶必记”。
帝王既是国家权力化身,其言谈话语即为国家之法律,起居动止关系社稷之安危,因此历朝历代便少不了侍驾的记注官。
史官修纂国史,通常以起居注为原始材料之一,然后编成《实录》,再由《实录》编成国史。
现任的起居注官姓令,名狐,年四旬,清瘦中年文人模样,进士出身,曾在翰林院当过多年编修。这令家祖上几代都是史官,可以说是史官世家了。
蓝喜瞟了一眼纸页上密密麻麻的草书,觉得有点眼晕,问:“令大人,这都下朝了,还要记啊?”
令狐头也不抬,说道;“皇爷下朝后若是入了后宫,自有文书房太监做《内起居注》。但这是在前廷,又召了太子、御史议事,下官自然要忠于职守,记录圣躬一言一动。”
蓝喜淡眉微皱,把头凑过去看他写了什么,只见最后一行:“十六年正旦巳时,上携太子御南书房,召御史苏晏密谈。太子中退,上与晏独处一室,宫人皆不得近……”
蓝喜自己心里有鬼,越看越觉得,这条起居注是意有所指。万一皇爷真的在殿内要了苏晏,这起居注再写下去,怕不成了皇帝嬖幸外臣、行事荒唐的证明?
阴私之事,如何能公然记录在册,皇爷的脸面还要不要了?!这个令狐如此不上道,难怪在翰林院干了十几年,也没有出头之日。
蓝公公心里替皇帝着急,却又无权干涉,拂尘尾巴甩来甩去,片刻后想了一招,狐假虎威道:“令大人,今日的起居注先不入史馆,皇爷吩咐了,得空要查阅,交给咱家就好。”
令狐抬头看着这位御前侍奉、权盖中宫的大太监,正色道:“恕下官不能从命。”
蓝喜声线一尖:“这可是皇爷的口谕。”
令狐振振有词:“莫说圣谕,便是皇爷当面向下官要起居注,下官也不能给。‘自古人君皆不自阅史’,这是不成文的规定,就是为了让史官直笔不被任何外力干预。”
蓝喜气他死脑筋钻牛角尖,“令大人!你我均为臣子,要替君分忧,而不是给皇爷添堵。回头皇爷见你这一笔,发怒起来,你可想过后果?”
“唐太宗向褚遂良要起居注,褚遂良给了么?没有。太宗便不再强求。宋仁宗看了起居注,欧阳修上书直谏,要求人君不得再阅,仁宗从了么?从了。非但不怪罪欧阳修,还嘉奖他。这是圣德!莫非在蓝公公看来,今上之德比不上唐宋二帝?”
“你你……你说你这么固执,有什么好处?是给你提俸禄,还是加官进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令大人,为自己的前途乃至性命考虑考虑罢!”
令狐把笔往砚台上一搁,挺直了腰板,脸色肃然:“下官人微势轻,但始终牢记史官之责——秉笔直书,不畏强权。昔年齐国崔杼弑君,太史如实记之,崔杼怒杀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继任兄职,亦如实记之,接连被杀。可第三个弟弟依然如实记录。崔杼问他‘不惧死乎?’彼言‘据事直书,为史官职责,失职求生,不如去死。’如今下官也要用这句话回复蓝公公,回禀皇爷。”
蓝喜无可奈何。
言官骨头硬,尚且可以敲之打之。可史官若是硬气起来,但凡皇帝还要点脸,无不敬他三分,否则还不知会在青史上留下怎样的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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