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守庸闻言恼怒,对苏晏横眉道:“你这是在指讦本官替冯大人作伪证?区区从五品,也敢信口开河,若不严惩,以后人人都肆意以下犯上,冒渎早朝,敢问天子威仪何在?朝廷纲纪何在?诸位大人的脸面又何在?”他转头对皇帝跪禀:“臣请陛下惩治这个一簧两舌、妄言谬语的小人!”
皇帝尚未开口,苏晏朝他逼近一步,微微冷笑:“既然我这个不在场的人没有话语权,那就再请一位在场的证人来,如何?”
“你随便请!”余守庸自忖当时在场的不是锦衣卫就是大理寺官员,没人敢乱说话,被他拽来作证又如何?
苏晏朝皇帝拱手:“臣请陛下传召国子监祭酒卓大人前来。”
众臣不禁面面相觑——这卓祭酒不是咬舌自尽了么,如何传召?他究竟是死是活?
皇帝也凝目看他。苏晏扬声道:“诸位大人不必揣度,老师确已含冤遇害,但他的遗体还在,就被冻在北镇抚司私挖的一处冰窖里!”
此言一出,冯去恶神情顿时僵硬。
——卓岐尸身所在,只有经手的几名锦衣卫才知道,这小子又如何得知?
他本打算,等认罪状呈上去,这个案子尘埃落定,在卓岐尸身上动些手脚,伪装成疫病发作的模样,即便皇帝事后要查问,也没人敢接近细看,最后定一个病亡,一把火烧掉了事。
谁料费尽心思藏起来的尸体,竟被一个不在场的人发现了所在。想来只有一个原因——锦衣卫中出了叛徒!而且还是通晓密情的内圈人物。
冯去恶暗自咬牙,射向苏晏的眼神阴狠如豺狼。
景隆帝当即下令,按照苏晏所说地点,去冰窖里寻找卓岐的遗体,直接带到奉天门来。奉旨的却不是锦衣卫,而是禁军中的腾骧四卫,由御马监掌印太监提督。
冯去恶隐隐有种预感,皇帝对他的信任已不复存在,却不知是因为今日之事,还是更早……他手按绣春刀柄,死死盯着面前的白玉阶。玉阶中间雕刻着巨大的金龙腾云驾雾图,那龙既威严又狰狞,仿佛世间万兽包括人类都在它的爪下,除了战栗服从,别无他法。
他恍惚觉得自己从一开始就选错了路,步步行差踏错,才导致如今覆水难收。
不过小半个时辰,腾骧卫的兵卒们就将卓岐的尸首运至奉天门广场上。
尸体刚从冰块中解冻,在晨光照射下,湿漉漉地滴着水。
李乘风心系门生,当即上前验看,见卓岐面色青紫、怒目圆睁,是死不瞑目的神情,不禁露出惨痛之色。
苏晏说:“臣请解开老师的衣物,让诸位大人共同听一听死者的证言。”
皇帝俯允了。两名腾骧卫士兵上前,将卓岐衣物脱光,只留一条犊鼻短裤。
周围纷纷发出抽气和惊呼之声,不少人举袖遮眼,不忍目睹。
卓岐浑身几无完好皮肉,十指被拶,腿臂被烙,最惨烈是两肋,皮肉被削掉,露出两排森白肋骨,上面还有一道道刀尖的划痕,整齐得像琵琶弦。
“……这就是你所谓的自愿认罪?”皇帝指着阶下的尸身,厉声问冯去恶,“朕命你查清此案,还特地嘱咐你,须有真凭实据才能定罪,不得屈打成招。而你,非但对朝廷命官私刑拷问,还动用了‘弹琵琶’这等惨无人道的酷刑!朕早听闻北镇抚司诏狱刑尤峻重,如今看来,是魂飞汤火,惨毒难言!你这锦衣卫指挥使,当得好哇!”
冯去恶被皇帝责问得面无人色,从煞白中透出铁一般的灰青。
苏晏身穿孝服,对着卓岐的尸身扑通一跪,热泪潸然而下:“‘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恩师,你的遗言陛下听见了,在场这么多大人都听见了!
恩师,你死不瞑目!你正直的热血洒在暗无天日的诏狱,成为弄权的贼臣罔顾国法、迫害忠良的凿凿铁证!
恩师,你英灵未远!你残破的遗体如今就躺在这肃穆的奉天门朝会上,等待着效忠的陛下和共事的同僚替你洗冤雪恨!
陛下!您看看您的骨鲠之臣,他为国法道义流血牺牲,如果连一点公正与追偿都得不到,九泉之下该是怎样的心情!
陛下!您得为我恩师做主啊陛下!!!”
他对原主的启蒙老师卓岐,虽然毫无印象和感情,但也佩服这位文官的坚韧与风骨,这一跪一哭,倒不是全然做戏,还是有六七分真情实感的。只是不假思索地哭完灵后,才发现风格好像有点串戏……
主要还是自己不擅长煽情,说着说着就被前世记忆带偏,感觉怎么一股子《大明宫词》味儿……
苏晏有些发窘,但在场大臣尤其是文官们,大都沉浸在扼腕叹息与感伤哀恸中,不少人哽咽洒泪,并没有人介意他略显古怪的用词,就连皇帝也举袖掩面,不知是惭愧还是悲痛。
李乘风仰天长哭:“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安行,你以身践德,可以瞑目矣!”
冯去恶看着广场中文官们这副哭天抢地的架势,只觉兔死狐悲,可笑至极。卓岐这个案子,眼下算是铁板钉钉,他知道逃不过了,满心希望皇帝能顾念旧情,只是褫职或贬官,或者像前任东厂厂督一样,被贬去南京养老。只要留得青山在,就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他朝皇帝双膝下跪,谢罪道:“卓祭酒一案,是臣立功心切,为求早日结案,擅动私刑,才导致他心灰意冷自尽身亡。臣知道错了,愿意接受责罚,求皇爷看在臣多年尽心服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网开一面,容臣有悔过改错的机会。”
大理寺卿余守庸也只好跪地求饶,只说自己当初被冯去恶威胁,没能及时阻止,刚才做了伪证,也是畏惧他的报复。还把他当日瞒上欺下的原话抖落出来——“在座诸位,嘴都给我把紧点门,谁要敢擅自奏报,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锦衣卫指挥使行事之跋扈、气焰之嚣张,把众臣听得直咋舌。
皇帝不发话,也没让他二人起身。
冯去恶以为皇帝素来宽仁,仍在避重就轻,打感情牌。苏晏却深知斩草除根的道理,早下定决心,不打死就不撒手,今天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他一抹泪眼,霍然起身,大步迈至御阶下,铿然道:“臣——有本要奏!”
这句听着耳熟,让景隆帝响起龙德殿传召苏晏那次,他也是这么一嗓子,紧接着把豫王给告了。
还有后手啊这是!一茬接一茬,长春花似的开个没完。皇帝在心底忍俊,面上却八风不动,肃然道:“准!”
“臣要弹劾锦衣卫指挥使冯去恶,请以其十二大罪为陛下陈之。”
奉安侯卫浚抬头,怨毒地瞪了苏晏一眼。
他方才迟迟未吭声。因为卓岐之事,是他示意冯去恶动的手,为的是削弱李乘风的羽翼,最好把这内阁第一人拉下马。他心中有鬼,唯恐牵扯自身,故而默不作声。
但如今又不得不出头,为冯去恶说话,因为冯去恶谢罪时并没有供出他。这份掩护不仅是表态度,更是一种变相的威胁——我暂不供出你,保不保我,你自己看着办吧。如果你不仁,那就别怪我不义了!
更何况,冯去恶根基不浅,权势也不轻,颇为好用。若是任由他倒台,自己还得再寻个同等级的结盟打手,怕是不易。
于是他出列,不屑地喝道:“苏晏!你区区一个洗马,且管你的书库图籍去,有什么资格弹劾三品大员?”
苏晏的神情比他更不屑:“我有没有资格弹劾,皇爷说了算。想用品阶堵住我的嘴?行啊,既然你这么重视上下尊卑,怎么皇爷还没出声,你就先抢着指手画脚?这是欺君邈上,你奉安侯莫非是想造反?”
卫浚被他一番近乎耍无赖的诛心之言,噎得差点倒仰,忙不迭朝皇帝告罪:“老臣并无邈上之意,陛下明鉴啊!”
景隆帝淡淡道:“奉安侯,此事与你可有关系?”
“无关无关,臣并不知情。”
“既不知情,且站在一旁多听多看少发言,虚怀若谷,就知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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