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心里盘算着,洋洋洒洒地奋笔疾书起来,自我安慰道:好在咱练过几年书法,写字不成问题,把卷子填满就好,其他的就不管了。只要站对立场,不犯政治错误,没有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颠覆封建统治的言论,应该不会被拉去砍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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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举子苏晏,表字清河……”
翰林院侍讲学士兼詹士府少詹事刘韦议从一大叠考生的卷子中抽出一张,用指头小心捏了递过去:“就是这张。”
成胜笑眯眯地啜了口茶,“刘学士,咱家是粗人,斗大的字儿识不得几个,这举子写的文章嘛,还是应该您来评阅,看看够不够得上龙门的门槛儿。”
刘韦议扫了一眼,连个字影儿都没看清楚,就随手搁在桌边,道:“此卷文辞拙劣,立意浅薄,乃是下下之卷。公公放心,下官一定会秉公处理,断然不会将此等学业不精的士子录为贡生。”
成胜满意地点点头,“刘学士办事严谨,咱家当然放心,小爷还等着回话呢,咱家就先走一步了。”
刘韦议拱手道:“公公慢走。”看着成胜迈着鸭公步一摇一摆地出了门,才拂了拂衣袖,暗自叹了口气。
虽说他是正四品少詹事、翰林院侍讲学士,平日里辅助太子学业,可是在成胜这个六品宦官面前却要毕恭毕敬,不敢有半点怠慢。为什么?人家是太子身边的人,照顾东宫的饮食起居,陪伴太子玩乐,亲近程度绝非他这个小小侍讲能比得上。
当今天子厚爱储君那是有目共睹的,若是这班内臣有事没事地在太子耳边说上几句,太子又在皇帝面前不经意地一提,他不但乌纱不保,搞不好还要拖着一家老小流放戍边。
区区一个举子而已,犯不着为了他违抗太子的旨意,苏晏啊苏晏,要怪就怪你自己,龙门还没跃进就得罪了太子爷,你这是咎由自取,可怨不得本官。刘韦议主意已定,执笔点了朱砂,准备将册子上的名字划去。
却听到窗外一声高亢清亮的唱礼:“皇上驾临贡院,众臣接驾。”
毕竟是违规操作,心里有愧呀,刘韦议手一抖,毛笔落在地上,在砖面上点出几簇处子落红似的艳痕来。
他扶了扶冠帽,眼角瞥见一袭明黄色的袍裾迈进房门,连忙行大礼跪拜,额头扣着指尖道:“臣刘韦议叩见吾皇万岁。”
景隆皇帝走进至公堂,负手笑道:“起来起来,这不是宫里,旁边又没有言官,用不着这么拘礼。”
刘韦议起身垂手而立,偷眼看到皇帝今儿个穿的是黄色盘领宽袖常服,前后及两肩各镶金织盘龙补子,头戴双龙抢珠翼善冠,眉目间神色舒朗,看起来心情不错,肚里便先吃了颗定心丸。
景隆帝环视了一圈,道:“怎么空荡荡的,就你一人?”
刘韦议恭声道:“启禀陛下,方学士在阁里理卷,赵学士听说号房里渗水过去视察了,林学士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
“说是肠胃不适,出恭去了。”
景隆帝笑了笑,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随手从桌边拈起一张考生的卷子,“林学士想必是昨夜跟人争画舫不慎落湖,受了寒气。”
他说得漫不经心,刘韦议背上却冷汗直淌,中单濡湿。
锦衣卫果然是无孔不入,令人毛骨悚然,他方才的举动,会不会也落在那些见缝插针的眼睛里?这个念头在心底闪过,刘韦议身躯一晃,腿肚子直抽筋,好似站都站不稳了。
幸亏皇帝正低头看卷子,没有注意到他煞白的脸色,只是一双修长的剑眉慢慢扬了起来。
“……这就是本届举子的试卷?”皇帝面色微沉,一拍桌沿:“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韦议吓得一激灵,忙探过头去看,好死不死正是被他随手放在桌沿的苏晏的卷子,顿时噤若寒蝉。
景隆帝吐了口气,用指尖戳着卷子:“这人连八股格式都弄不清楚,怎么通过院试、乡试的?又是怎么当上举人的?”
他把卷子往桌上一摔:“朕最看不得的,就是文武官员徇私舞弊,罔顾国法!你自己看看,就是这样满纸墨痞,也能一路考上京师来,到底是什么人放他通行无阻!”
这罪名可就大了,欺君罔上,掉脑袋的大罪!
刘韦议的腿脚反而不抖了。
有道是豺狼当道,焉问狐狸,有这些犯大罪的官员顶着雷霆之怒,他那一点小手脚算什么,毛毛雨都沾不到。
当下心中大定,附声道:“皇上圣明,臣方才阅卷,看这个福建举子满纸胡说八道,玷污圣贤,心中激愤不已,正准备给他评个下下之卷。”
景隆帝道:“何止是下下,当逐出科场,永不录用!”
第二章 只会引用名言
刘韦议一听圣上口谕,正中下怀,方欲领旨,只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道:“皇爷,您看这几句,奴婢觉得颇有些意思——”
原来是随侍在景隆帝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太监蓝喜。他本是福建人,十五岁随流民迁徙进京,衣食无靠,不得不净身入宫做了内侍。
闽人乡土观念颇重,这太监蓝喜虽说在朝中免不了假公济私、贪墨受贿,捞了大笔横财,却还舍得差人每年回故土捐赠一些钱帛,建个义祠施点粥粮什么的,倒也有不少乡人对他感恩戴德。
此番他一听是福建举子,心中便偏袒了几分,再看卷子上署名苏晏表字清河,念头急转:苏清河,这名字有些耳熟……莫不是福州知州苏可仁的独子?他家与咱家祖上还有些交情,既然是桑梓同乡,好歹得帮上一帮。
景隆帝对这个随侍太监很有些宽厚倚重,闻言便又拿回卷子,见其中几句确实端方工丽,笔力不俗,细品之下还有几分警醒世人的哲理意味,微微颔首道:“‘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不错,此句气魄非凡……
‘乃知云变雨,不必到层霄。只在百丈间,即化甘澍膏’这几句含义颇深,借物喻理,正是执中之道……唔,此人还是有几分才华的,只是过于随性放肆,不循定理,恐非栋梁之材。”
景隆帝若是知道,他惟独欣赏的这几句,便是苏晏“引用名人名言”的部分,不晓得会作何感想。
蓝喜一听有戏,趁热打铁道:“皇爷,奴婢虽只粗通文墨,倒也听民间传闻,说这苏晏是个神童,六岁能吟诗作对,七岁背熟四书五经,十岁便写得一手锦绣文章,怎么会连八股格式都不通晓呢?极有可能是他怀才于胸,又担心不被慧眼识中,才出此奇招,标新立异,好吸引圣上注意。此举虽然欠妥,但念及年少轻狂,奴婢觉着不宜强力打压,折了好苗子。”
蓝公公的“神童之说”倒也不是空穴来风,苏晏在闽中确实颇有才名,只不过如今瓶子虽在,里头的墨水却早换成糨糊了。
景隆帝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颔首道:“少年人行事难免不够稳重,轻狂佻脱,恃才放旷,还需多磨砺磨砺,才堪担大任。”
蓝喜忙道:“皇爷英明神武,真是慧眼识珠玉。”
“那就暂时先收入贡生,殿试时朕亲自考他,看看是不是徒有虚名。”景隆帝抖了抖卷子,起身道,“朕要回宫去去瞧瞧太子,这里就由你们几个学士处理吧,可别因小失大,耽误了春闱选士。”
蓝喜施施然跟在后面,临走时得意地睨了刘韦议一眼。
刘学士气结: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忍无可忍,这个该杀的权阉,欺人太甚!
“怀才于胸,又担心不被慧眼识中”是什么意思,分明就是指摘我们这些翰林院学士不是伯乐,不识千里马,这简直就是肆无忌惮当面进谗,偏偏圣上对他的话总听在耳中,久而久之必然要对文官们心生不满。
内侍擅权专断,连圣上口谕都能劝回,总有一天要成为朝廷的大祸害!回头得赶紧去拜访吏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李乘风李大人,联合一干文臣,共谋除奸之计,不能再容这班阉党继续骄横跋扈、把持朝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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