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点头,有些赧然:“我那时看着淡定自信,其实心里慌得一批。担心事若不成,自己被反噬是小,拉了沈柒下水,又坏了皇爷的布置是大。”
荆红追自动把某个讨厌的名字屏蔽掉,又问:“最后呢?”
“成了。”
“卫老贼也想对付你,结果呢?”
“被你削了一条胳膊。出京前,听说皇爷下旨命人申饬他和咸安侯,他重伤未愈又气得吐血,也不知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我虽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
苏晏叹道:“是啊,尽人事,听天命。”
荆红追用一双星芒似的动人眼睛看他,嘴唇依稀露出浅笑:“莫方,大人是天命所归,天会助你。”
“……你也是穿越来的?”
“什么?”
“你说‘莫方’。”
“我学大人口音,大人祖籍闽地?”
苏晏被逗乐了:“你是不是以为闽人大笑起来,都是‘发发发发’。”
荆红追专注看他的脸,似乎要将一颦一笑镌刻心间,脱口道:“大人应该多笑笑。”
苏晏把盘子放在一旁,伸个懒腰,眉眼间隐忧已然散去。“谢谢你,阿追。”他诚挚地说。
荆红追摇头:“国家政事上,我帮不了大人,比不得那些有学问见识的士子,甚至是深谙官场门道的锦衣卫。”
“我说过,你有你的好。你的好我知道。”苏晏抓住他的手,用力摇了摇,“此行有你作陪,是我最大的幸运。”
荆红追任由他指间黏腻的蜜瓜汁水涂了自己一手。
苏晏不好意思地笑笑,用打湿的手帕擦干净手,又递了一条给他。
荆红追接过来,放在旁边。
片刻后,苏晏在马车的抖动中打起了瞌睡。荆红追等他睡着后,抬起手,把他染在自己手指上的汁水仔细舔干净。
真甜。
第八十五章 子你威武雄壮
清平苑衙门。囿长闫昌抱着他心爱的茶壶,躺在木质摇椅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对着壶嘴滋遛滋遛喝。
一名小吏敲门进来,脸色兴奋地说道:“囿长,喜从天降,喜从天降!”
闫昌瞪他:“喜个屁!就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能捡到金子还是咋的?”
小吏知道他前两日刚挨了灵武监王监正的训斥,心里不痛快,忙解释:“是金子长脚找上门来了,瞧,这是叩门礼。”说着将手里提的一个油纸包放在桌面,解开捆扎的绳子。
包装很不打眼,闫昌兴趣缺缺,却见小吏从纸张中剥出个乌漆雕花描金木方盒,小心递给他。光看盒子做工之精细,便能想象到内中之物的分量,盒盖刚打开一条缝隙,茶叶清香便扑鼻而来。闫昌深吸一口,陶醉道:“上好的松萝茶……光是这一盒,当值百两银。”
松萝茶色泽绿润,滋味浓醇,带有独特的橄榄香,是当下最受达官贵人青睐的茶叶品种之一。其实这盒茶叶只一斤重,放在产地徽州,乃至京师,再好的成色卖到十两银一斤已是高价。但平凉府偏远,又毗邻边塞,茶叶可当做货币流通,主要是因为北蛮部落对茶叶需求量极大。
这些游牧民族因为常年肉食,若是不吃茶便要生病,可草原上又不产茶叶,只得向大铭购买,导致茶叶与食盐在边地几乎等同货币。朝廷屡屡下旨,禁止民间贩卖私茶、私盐,但惊人的利润从古到今就是商人冒死追求的目标,故而屡禁不绝。
这盒上品松萝虽然量少,但若是卖给草原部落一些嗜茶如命又附庸风雅的贵族,作为互相攀比的面子,估计能卖出百两高价,甚至可能直接以北珠交换,那就是一笔飞来横财!闫昌怦然心动,立刻问:“这茶叶是什么人送的?”
小吏答:“是个公子哥,就在苑门外,说要与囿长谈一笔生意。”
闫昌当即跳下摇椅,整了整歪斜的冠帽,说:“快去迎进来,厅堂见客。”
堂上,主客见礼后各自落座。闫昌见上门的公子哥年约十六七,容貌俊秀,衣饰精致,还带着几名孔武有力的侍从,一看便是富豪子或世家子,格外殷勤地上了茶,问道:“敢问这位公子如何称呼?要与我谈什么生意?”
“鄙姓苏,家中行三,囿长叫我苏三郎便可。”苏晏笑眯眯道,“家族做的是茶叶生意,因为打算开辟几条新的货运线,缺乏马匹,特来求购。”
闫昌听了脸色阴晴不定,“苏公子怕是找错了卖家。我这里是苑马寺灵武监下辖清平苑,牧的都是官马,哪里能私卖。”
苏晏笑道:“若是无人指点,如何敢来监寺求购?在下年少性急,说话不爱兜圈子,干脆直言,我要五百匹。”
一口气要五百匹?这也太大手笔了!闫昌几乎被这数字砸晕,愣愣问:“真的?”
“千真万确。先要五百匹,每匹三十两银。但得先验马,验过关了才能收。不过囿长放心,买这些马主要用来运货,故而对品相要求不会太高。”
闫昌听了数量心头火热,再听价格又有些犹豫:“如今边市上,哪怕一匹下等马,都卖到五十两银了……”
苏晏用茶杯盖子推着浮沫,淡淡道:“是啊,每匹五十两,那我为何不去边市向那些部落鞑子购买?”
因为那些马是他们自家的,而监寺的马,是官家的。闫昌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卖朝廷的马,赚自己的钱,无本买卖能赚一两都是白赚,为何不能贱卖?
可是一次私卖这么大的量,万一被上头抓到……
苏晏见对方迟疑,笑了笑,放下茶杯拱手道:“是在下强人所难了。无事,我再去万安苑走走。”
他作势起身,闫昌急忙叫:“等等!”
眼看要到手的一万五千两雪花银,实在不甘心被其他苑的同僚抢走,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做成一次,后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闫昌决定铤而走险,吃下这笔买卖,于是拍板:“成交!”
苏晏笑道:“这便是了,囿长一看就是个爽快人。我最爱和你这样的人做生意,干脆利索,回头客也当得。”
闫昌说:“苏公子买的数量甚多,我需要时间挑选,两日如何?”
苏晏摇头:“行程安排颇紧,等不及两日,这样吧,我派二十名侍从随囿长前去挑选,节约时间。”
闫昌见他年纪不大,但行事精明,让侍从随同挑选马匹,显然是为了防止卖家以劣充好,也从中看出他身家雄厚。闫昌偷眼看了看他身后按刀而立的四名侍卫——个个体格强健、精气饱满,虽然样貌不出挑,但都是练家子。这般训练有素的侍从,只有富豪之家才能养得起,而他竟带了二十名在身边,果然是不容小觑。
想到本苑内那些病马瘦马,怕是蒙混不过,少不得要七拼八凑,掏光家底了。
因为寺监的官员们常来苑中勒索,随意借用或倒卖马匹,尤其是顶头上司王监正,前两日刚又捞走了几匹,闫昌心疼不已,偷偷藏了一些品相稍微好的,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苏晏吩咐完侍从,又对闫昌说:“我第一次来寺苑,不知是什么风景,可否四处走走?”
“当然可以,理当奉陪。”闫昌谦虚道,“其实也就是几片草场,由牧军饲养马匹,兼养些牛羊自用,无甚风景可言。”
苏晏笑道:“总归是个新见识。”
两人互相礼让着走出厅堂,骑马前往草场。
闫昌见这位苏公子把侍从都遣去,随同苑中小吏挑选马匹,只带了一名在身边,而这名显然是侍从中相貌最好的,可谓矮子中间拔高个,不由暗叹:这年头不仅当官要看相貌,就连做侍从仆人都是颜好的更吃香,难怪老子干了十几年,依然是个连品阶都没有的囿长!
须臾来到草场,苏晏见此地平坦宽阔,水草肥美,十分适合放牧,可草丛间的马匹却是稀稀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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