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离开榻边,出帐时在方脸身前停下脚步,忽然问了句:“你们返回瓦剌部的路线有几条?”
事关机密,方脸不想告诉他。
苏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否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萨满大巫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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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坠西山,晓日尚未升起,茫茫荒漠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靛蓝色中。
二十多名瓦剌骑手护送着一辆马车,踏着砾石与白霜,披星戴月朝西北方向疾驰。
夜色将尽时,前方出现了点点幽绿光芒,仿佛无数流萤掠过荒草,聚拢而来。
荧光倏而近至眼前,骑手们霍然看清,那是群狼的绿瞳——
他们被一大片狼群密密层层地包围了!
北漠的骏马不怕独狼,却对这潮涌般的狼群充满了惧意,惊恐不安地抬起前蹄,嘶鸣不已。
瓦剌汉子们咬着牙,纷纷拔出腰刀,准备迎战狼群。
头狼在后方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狼群张开流涎的利齿,狰狞地向他们扑来。
鲜血飞溅,狼嚎与人的叫喊声响彻荒原。
半个多时辰后,熹微天光洒在遍地狼尸上。狼尸几乎铺满了这片砾石地,少说也有数百头。马车周围,被撕咬得不成人形的骑手在血泊中抽搐。马匹多被开膛破腹,拖着肠子垂死挣扎。侥幸逃脱的马儿撒开四蹄,奔向草原深处。
一名黑袍人不知何时出现,遍身垂坠的布带在晨风中飘飞。他不以为意地踩着一地污血,打开了马车的门。
车厢内铺着狼皮褥子,身材魁梧的男人躺在褥子上,身上盖着锦被,从被头底下露出一束套着金环与绿玉珠的细长发辫。
发色如雪落城池。
黑袍人发出一声嘶哑的轻笑,边用瓦剌语低吟祭词,边扬起手中弯刀。
他猛地掀开锦被,看到填充着稻草的、鼓囊囊的硕大布袋,以及插在袋口的一束割下来的白发,刀刃僵在半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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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脸环髯的瓦剌汉子沙里丹策马如飞,转头看了一眼趴在马背、随之上下起伏的阿勒坦。细棉布拧成的绳索将他固定得很好,即便昏迷不醒,也不会从马背上滑下去。
苏晏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提醒了他。于是他让众人兵分两路,二十七名骑手护送伪装过的马车,沿着最短的路线返回部落。如果幕后黑手真的追杀而来,这一队人马就是吸引耳目的幌子和自愿赴死的勇士。
而剩余的五人带着阿勒坦,转而驰向正北方。
族人口口相传,在神山乌兰山脚下,贝加尔湖畔,就是神树“托克提拉克”顶天立地之处。
据说有一位不知活了多久的萨满老巫,守护着神树,将神明的旨意从风中传递给部落。大王子诞生那天,部落里的长老在占卜时得到了某种冥冥中的预示,认定新生的婴孩是神树之子,给他取名“阿勒坦”,瓦剌语意为“黄金”。
正因如此,汗王虎阔力即便连接又有了两个儿子,依然视长子为天赐黄金,相信他日后必将振兴部落、统一北漠。
如今这位黄金王子身处死亡边缘,除了神树和老巫,沙里丹不知道还有谁能救得了他。
但愿祖先庇佑,神明显灵……沙里丹喃喃地吟唱起古老的神歌,快马加鞭。
朝阳在苍茫草原上升起,阳光照耀着开始枯黄的秋草,像苍穹下绵延了一地无垠的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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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晏站在雄壮的长城墩台上,遥望北方,感到一缕淡而幽长的牵挂正离他远去。
原野秋风将他的袍角吹得猎猎如旗。荆红追从后方给他系上一袭披风,低声问:“大人在想什么?”
“没什么。”苏晏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荆红追犹豫半晌,憋出四个字:“生死有命。”
苏晏失笑:“你嘴上这么说,心底却从不信命,否则这一身的斗志与杀气从哪里来?”
荆红追不高兴地咕哝:“明明说我杀气收敛,利剑归鞘了……”
苏晏拍拍他的手背:“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对阿勒坦暗藏敌意,可人家也没得罪你啊。”
荆红追忽然吃了颗熊心豹子胆,借机反握住他的手掌,用带茧的手指轻轻摩挲:“我不喜欢他看大人的眼神,还有那自来熟的态度。”
“反正你看谁都不顺眼。”苏晏耳根微热,想抽手却抽不动,轻斥道,“放手,乱摸什么!”
荆红追想到自己仍能站在他身边,将嘴唇在他掌心贴了贴,心中欢喜无限,“属下忍不住想要冒犯大人,求大人责罚。”
苏晏另一只手抽在他脸上,把自己抽痛了,对方脸颊却不红不肿,登时气道:“你再不松手——”
荆红追老老实实松了手,垂着头,一副甘心受罚的模样。
他的贴身侍卫是个温驯的刺儿头,嘴里一口一个“大人”“属下”,实际上自有主张。苏晏再次深刻认识到这一点,同时也意识到,两人再也不可能回到单纯的主从关系了。
那种屁股开花的意外他不想再发生第二次,可也不想失去阿追,该怎么办?苏晏头疼万分地摁住了额角。
荆红追伸手帮他揉摩太阳穴,唇角噙着不明显的笑意:“大人因我而头疼?”
“你好像还很得意?”
“不是得意,是欢喜。至少我的存在也能稍微影响到大人的心绪。”
苏晏很想说,你那何止稍微影响,简直是要逼人抓狂——妈的按摩就按摩,能不能不要趁机摸脸摸脖子?茧子刮着皮肤,真的很痒啊!
第115章 吃人不吐骨头
十二天前。
八月初的京城秋意渐浓,街头巷尾新开的丹桂散发出的暗香,涧泉般在空气中流淌。
沈柒身穿群青色飞鱼纹云锦曳撒,腰佩绣春刀,站在一丈巷中。身后跟着千户石檐霜,以及十余个矫健机灵的锦衣卫缇骑。
一丈巷并非长一丈,而是宽一丈。巷道不算狭窄,两侧堆放着笸箩、竹竿等杂物,还有从墙内人家偶尔飘下来的一两件晾晒中的衣物,全不能阻拦住一匹飞奔的骏马。
这是通往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官署的近道,对于一个熟识京城道路、又心急赶路的人而言,从这里穿驰而过,是很自然的选择。
所以朱贺霖驰马穿过这条巷子并没有问题,问题在于行刺他的人,是早已预知了太子经过的路线,还是暗中跟踪后选择在此处进行伏击?
沈柒认为是后者。
朱贺霖先去辛府找人,得知辛振海摔伤后,才临时决定前往官署找接任者。刺客要想事先摸清他的路线,除非把“弄伤辛振海”作为前一手布局,才能环环相扣。
但辛振海究竟伤在何人手里,沈柒自己比谁都清楚。
所以刺客很可能是在街市上守株待兔,毕竟太子不时会微服出宫,在内外城溜达。如若有心,花些时间、耐心与运气,就能盯得到。
离行刺之时只过去了不到六个时辰。以这条巷子为中心,方圆几里都被重兵封锁,严禁任何人出入,住在附近的百姓惶惑不安地缩在家里,猜测发生了什么大事。而老天爷也争气,没有刮风下雨,当夜留下的痕迹全都完好地保存着。
沈柒纵身跃上两侧墙顶,来回走了几圈,又在相连成片的屋脊上仔细查看,找到了一些被踩折的枯枝、墙头草,并从打斗痕迹中还原出了当时的场景——
太子能逃过一劫,大部分还是得归功于他判断准确、应对迅速。对于一个从未有过实战的少年而言,这种临场应变的能力实属难得。
对面二楼的窗棱处被太子踹出了个大破洞,沈柒跳进去,见里面是个女子闺房,四下翻查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他询问了闺房的女主人。
宣勇是这一片的坊长,微不足道的职役小头目,乍见北镇抚司的一把手、传闻中犹胜夜叉罗刹的“摧命七郎”,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利索了。宣家小娘子闺名草草,年方十二岁的豆蔻少女,眉目清隽,口齿也伶俐,更比她爹有胆色,朝沈柒福身行礼后,将当夜所见娓娓道来。
那时她正对镜梳头,只听见外面几声乒乓作响,紧接着窗户被撞破,太子翻滚而入,叫她拿根带子扎手腕,昏过去前自报身份,命她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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