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见留着霍惇和严城雪还是有用的,苏晏对自己说,至少能保证这么盛大的交易活动平稳运行,不出乱子。
他居高临下地扫视全场,蓦然发现了人群中阿勒坦的身影。
马市里的异邦人很多,其中不乏做北漠部落打扮的,但像阿勒坦这么鹤立鸡群的身高,还是罕见。且他披金戴玉,发辫与颈间的黄金首饰在阳光下十分耀目,想不关注到都难。
荆红追顺着苏晏的视线看去,轻嗤了声:“财不露白,走江湖最起码的规矩都不懂,他也不怕被人打劫。”
苏晏失笑:“对我们而言,这些黄金代表着财富,可或许对他而言,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装饰物,就如一根发带、一个香囊般。”
这样的人,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便是视钱如土不为外物所动。荆红追认为阿勒坦属于前者,简单地说,跟自己不是一路人。
他问苏晏:“大人为何如此在意这瓦剌人?因为他或有不同寻常的身份?”
苏晏想了想,道:“这是一方面原因。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纯。”
“纯?”
“对,天然纯粹,少有杂质,就像一块赤金。这种人,就算性情刚烈些,但喜怒哀乐发自内心,相处起来反倒会很轻松。”
荆红追抿紧嘴角,不吭声。
苏晏歪着脑袋瞅他,又是一笑:“阿追在想什么?”
“没什么。”
“其实,你也是个很纯粹的人。”
“……大人说笑了。我一个草民出身的杀手,剑下收割的人命不知凡几,说是满手血腥也不为过,莫要侮辱了‘纯粹’这个词。”
苏晏看着他表情冷漠的侧脸,问:“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面那一夜,我说过你像什么?”
荆红追不假思索道:“大人说我身上有股洗不去的杀气,就像一柄归不了鞘的利剑。”
“可是现在,你身上杀气收敛,虽然锋利依旧,却有种返璞归真之感。我之所以说你纯粹,是因为你从未求过富贵荣华,也从未把名利权势放在眼里,你看达官贵人与看贩夫走卒的眼神,并无任何区别。”
“不,我杀人是为了钱。”
“那你的钱呢?”
“……”荆红追想起囊中仅剩的几两碎银,隐隐有些羞愧。
“你当了那么多年杀手,每单佣金曾高达数千两银,可如今依然身无分文,为何?”
“我以前……有钱时散漫花销,随意接济贫苦,没钱就再去接单……”
苏晏笑了,“因为钱于你而言,只为保证生存,从未换取过享受。你视钱财如粪土,视权贵如草芥,只为自己的心意而拔剑。你是个灵魂真正自由的人——这一点正是我所羡慕与佩服的。”
荆红追耳郭泛起薄红,被阳光照着,好似半透明的玉髓。他讷讷道:“大人说得、说得未免太夸张。我只是个活一天算一天的独行客,甚至有阵子……姐姐死后那几个月,我觉得自己一点人气都没有了,就像具行尸走肉,每天耳中只能听见姐姐凄厉的哭喊声,心里只有‘报仇雪恨’四个字。我甚至不敢去想,报完仇之后还能做什么,像我这样的人,哪怕死了,也是个无人惦念的孤魂野鬼……”
所以他才屡次三番去强行刺杀卫浚,怀着死志,顽固坚执,甚至不肯接受苏晏的好意。因为无论是卫老贼的狗命,还是他自己飞蓬漂萍似的贱命,都不值得牵连上那位有着大好前程的少年官员。
——苏大人跟他也不是一路人。
可是宛如天意捉弄,他最终还是走到了苏大人身旁,并逐渐贪恋起这一席之地。
苏大人给了他除复仇杀人之外的拔剑的理由,也给了他守护心中尽爱的归鞘的意义,让他知道自己竟也可以是清晰充实的、冀望犹存的、被人珍视的。
苏晏听到“孤魂野鬼”,就想起在小南院那夜,荆红追枯冷沉寂的语气与视死若生的神情,不禁涌起一股心疼,将他满是硬茧的手拢在掌心,说道:“不许妄自菲薄。我早说过,你的好我心里清楚,怎么可能无人惦念?我不是人?”
荆红追只觉被握住的那只手,包裹在一团甘美情意中,熨人肺腑的热。他被这股热意刺激着,像座枯寂了太久的火山亟欲喷发,岩浆迫切想要冲开板结而坚硬的地壳,不顾后果地一路烧下去,将自己与对方融成一体。
他反握住了苏晏的双手,冲口道:“大人,我——”
一阵秋风卷来几片落叶,飞尘迷了眼,苏晏下意识地抽出右手去揉。
“眼里进了什么东西,不知是沙子还是小虫。”苏晏在泛出的泪花中用力眨眼,“你帮我看看……”
荆红追一手仍握着他的左手,另一手撑开他的眼皮,挨近了仔细瞧。“有个小黑点,粘在眼睑内。”他屏息凑过去,吹了几口气。
苏晏眼中依然有强烈的异物感,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还没好,再吹吹。”
这距离太近了,近得鼻息可闻、气味混融,近得心中猿意内马不停往门锁上撞,咆哮着“忍无可忍无需再忍”,直欲破柙而出。
荆红追松开了握住苏晏的手,下一刻托住对方的后颈,将舌尖在他的眼睑内轻轻一舔。
湿润的,柔软的,微微的咸味儿,像被撬开的蚌壳内粉红的蚌肉,将最娇嫩又鲜美的一面暴露于人前,吃或不吃全取决于那人的一念之间。
苏晏被突来的舔舐弄得有些愣怔,眼里柔滑酥痒的感觉转瞬而逝,脸颊上仍残留着鼻息喷洒的热意。他望着一脸木然的荆红追,眨了好几下眼,说:“好了……谢谢。”
想了想,又回味出几分尴尬,补充道:“下次别舔了,我自己用水冲洗吧。”
“……是,大人。”荆红追声音暗哑地说道。
他平时声线冷而亮,穿透空气,听着有种金属质感,令人想起沁过冰水的剑刃,在月光下流转出的光泽。如今却仿佛正被炉火灼烧、被炼力捶打,化为岩浆般炙热的铁水,浓稠无声地流进凹槽,重塑新身。
塑成一柄可以回鞘的剑,被剑鞘接纳与包容,被紧紧密密地裹住,严丝合缝,合二为一。无论方寸吞吐,还是飞虹千里,都终有归宿之处。
他想要名为“苏晏”的鞘,想成为这把鞘独属的剑。
为此愿意献祭所有的忠诚、热爱甚至是性命,换取剑与鞘相伴终生的权利。
苏晏嗅到了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依稀觉得有些不妙。面前的阿追还是他熟悉的阿追,可对方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打起了轻微的战栗,却不是因为反感、寒意,更不是恐惧……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为了掩饰这股心弦乱颤的异样感,苏晏转过身,再次俯视下方马市,在人群中又见到了阿勒坦的身影。
阿勒坦正驻足侧身,仰首望向他所在的城墙上方。
隔得太远,他看不清阿勒坦脸上的神情,也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真能看到角台上的自己。
苏晏尝试地抬起右手,朝对方摆了摆。
阿勒坦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没看见啊。苏晏扭头看自己空举的手臂,心血来潮,兜着五爪做了个招财猫的标志动作。
“大人也发现了。”荆红追说。
“什么?”
“有五个人尾随着阿勒坦,藏身各个角落。我原以为是他那些手下,但再仔细看体型与轮廓,并非那批马贩其中的任何一人。”
苏晏盯着阿勒坦的周围,仔细找寻了半晌,也没发现一个阿追说的尾随者,只得挑眉讪笑:“你是鹰眼,而我连黑寡妇的一根手指都打不过。”
荆红追似有些诧异,说道:“大人如何知道‘黑寡妇’这号江湖人物?此女出身娼门,练的是采阳补——唔,旁门左道的功法,说出来污了大人的耳。此女常在江南一带活动,再怎样也不会遇上。即使遇上,属下也会收拾干净,不会让大人见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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