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一看,马儿们要么皮破脊穿,要么骨高毛脱,瘦损者十之八九,几乎看不到一匹膘壮的,他不禁皱眉,沉声问:“囿长该不会就把这等马匹卖给在下吧?”
闫昌尴尬万分:“不会不会!里面还有些好的。这些放养在外面,也是为了应付上头。”
苏晏佯装吃惊:“为了应付上头?上头来检查,难道要求马匹必须瘦病?贵监寺这是什么新潮的检验标准?”
闫昌被他损得颜面难堪,勉强道:“是怕上头看马匹还能入眼,强行牵走。”
苏晏猜测真实原因应该不止如此,但闫昌不肯多说,此时追问怕反而引发他疑心,故而转移话题,指着远处一座外观破败、像碉堡似的土木建筑,问:“那是何处?”
闫昌答:“是马营城堡。牧军营房与马厩均在其中,苏公子若要进去看,最好把侍卫们都带上。”
“哦,为何?”
“牧军刁蛮无知,怕冲撞了公子。”
闫昌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瞥了眼这位苏公子,有些话不好当面讲:里面一半都是发配来充军的犯死者,性情凶狠,又常年不见女人,憋得火烧火燎,乍一见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小公子,若是没有足够的武力震慑,还不像群狼扑羊,把你活撕了!
苏晏先前偷听王监正和手下谈话,知道牧军逃亡过半,监寺苦于无人养马,不得不向朝廷请求调拨人手,刑部才把重刑犯发配过来。
又想起被劫持到鹰嘴山匪寨时,王辰曾亲口供认,他哥哥王武曾经就是牧军一员,盖因用心养的战马被人毒杀,怕问责,才不得不逃走,落草为寇。
“他也不想当逃兵的,可牧军也不比马户好多少!听说监苑里不少官马都被盗卖,草场也被许多豪强侵占去,那些当官的又贪污成性。官马们无人料理,都是又病又瘦,边军们人人养私马倒卖给官府。我哥用心养的官马,某天夜里忽然被人毒死,他怕掉脑袋,无可奈何才逃回来,和我们一同落草。”
王辰的话犹在耳旁,苏晏蹙眉想,恐怕这马营城堡还真得进去瞧瞧。军营斩首令,第一斩的就是逃兵,这批牧军究竟是什么情况,为何宁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要逃亡成为流民。
闫昌陪同他又逛了片刻,一名小吏骑马过来,禀道:“宁夏卫的张千户来了,催讨军营需要的骑操马匹。”
苏晏听了,故意问:“这……咱们这笔买卖,是否影响军营的战马输送?”
“不会不会!”闫昌生怕银钱落空,拍胸脯道,“做人最重要的是诚信,我既然答应了苏公子,自然会先保证咱们的这笔买卖。至于军营那边,我会另想办法。”他把目光投向草原上那些几乎站不起来的瘦损马匹。
“我先去应付一下,苏公子……”
“无妨,我再逛逛,囿长请自便。”
闫昌又交代了一句:“城堡勿要擅自进入。”才随小吏匆匆去了。
苏晏等他骑远,朝身边的荆红追眨了眨眼:“凡是警告‘请勿入内’的地方,往往都会被人闯进去,这叫逆反心理。”
荆红追问:“闯进去之后呢?”
“要么捅了大篓子,要么发现大秘密,总归不会无功而返。”
“那么大人是要进堡去?”
苏晏笑:“那囿长说了,要把侍卫都带着才好。你看现在就你一个,啧。”
荆红追不服:“我一个顶他们二十个不止。”
苏晏正要再打趣两句,眼角余光瞟见远处一个牵着马的人影,似乎有些眼熟。他眯起眼,盯着那人背影看,越看越觉得蹊跷,忽然放声高喊:“喂——那位威武雄壮的牵马汉子!”
那人下意识地一个回头,眉目被荆红追看得清清楚楚。荆红追诧异道:“是王五……或是王六?”
苏晏相信荆红追的过人眼力,有些疑惑:“这两兄弟不是劫狱后率众逃出延安,被卫所骑兵追捕,怎么会出现在此?”
那人回头看时,仿佛愣怔了一秒,当即翻身上马,朝草原深处狂奔。
“见面就逃,肯定心虚,搞不好又要出什么幺蛾子。”苏晏当机立断,扬鞭催马,“追!先拿下再说。”
第八十六章 否则你死定了
荆红追听令后想策马去追,可又不放心苏晏。
自从出了鹰嘴湖被掳那事,他自责了很久,下决心要改变铤而走险的刺客心态,不能再把杀人当做目的,而应时刻将大人的安危放在第一位。
转念后,他干脆提身跃到苏晏的马背上,低低告罪一声:“属下冒犯。”一只手从苏晏腰侧向前控住缰绳,另一只手伸向暗袋,扣住一柄柳叶飞刀。
“——留他一命,我有话要问。”苏晏急忙补充道。
此刻他的后背贴着荆红追的胸膛,纵马奔驰间,彼此的脖颈与脸颊难免互相触碰,几乎可以算是耳鬓厮磨了。荆红追嗅着被风吹送而来的、独属于苏大人的气息,忍不住心血翻涌,强自屏息静气,沉声道:“大人放心。”
言罢指尖飞刀出手,隔着十几丈的距离,如流星向前方策马飞逃的身影射去。
那人没有回头,似乎感应到背后传来的危险,双腿夹紧马腹,配合马儿奔跑的节奏,向侧方倾身躲避。控马动作极为娴熟,显然是马术高手。
飞刀射了个空。
然而这一记飞刀只是幌子。荆红追似乎早已猜测出对方的马上躲避动作,并预判会与惯用手一样向右倾。
于是在刀柄脱手之后,他用尾指扣在掌心的一小团碎银紧接着飞出,射向前马的右方,堪堪在对方做出躲避时,击中了他后腰的命门穴。
对方吃了个闷亏,腰椎骤然剧痛,连带双腿也麻木无力,从马背上倒头摔下。所幸反应及时,坠落瞬间曲臂抱头,在草地上翻滚卸去冲击力,并未受什么伤。
荆红追趁机追到他身旁,从马背掠下,两下半反剪了他的双臂,脚踩后腰,将人制住。
苏晏勒缰下马,在粘了满头满脸的草叶、碎土中看清那人的脸,果然是王辰。
“……久违了,二当家。”苏晏面对王辰,心情有些复杂。他始终心怀怜悯,诚意想要招降这对贼头兄弟,几乎就要成功,谁料乱搞御史一通恶操作,劫狱之夜再见时,已是事过境迁。王氏兄弟亦自知犯下不赦的重罪,回头无岸,又因为他的官员身份,不敢放下戒心与成见去信任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王辰极力扭头,从草叶间自下而上地望向来人。再次面对苏晏,他的心情也复杂得很。若说仇恨,他当时的确迁怒苏晏,恩断义绝的一箭,不仅斩断了变匪为民的退路,也生生剜去了心底那缕隐约的情愫,如果不用恨意灌填,那个渗血的洞又该如何填平?
可他在理智上又清楚地知道,父母的仇算不到苏晏身上。如果他因为自己逢难时别人没能及时施恩救助,就把过错全怪罪在那人身上,那与自私卑劣的愚民又有什么区别?
相反,苏晏制裁了陆安杲,虽没有以命抵命,也算替他们兄弟报了一半的仇。报仇本就该是他们兄弟自己的事,剩下的一半,如果皇帝老儿不砍陆安杲的头,他们将来也应当自己想法子去砍,又与苏晏何干?
他们兄弟与苏晏之间,并无私怨,甚至还有几分孽缘,但因为彼此身份悬殊、立场相对,才落得如今水火不容的地步。他们可以怨天,怨地,怨始作俑者,就是怨不得他。
不怨他,却并不意味就能化敌为友。终归还是那句话——“今后再见,只是以命相搏的仇敌。”
苏晏见王辰不说话,只是一脸不甘心的忿然,暗叹口气,蹲下身平视他:“你打扮成牧军模样,来清平苑做什么?”
王辰嘶声反问:“你穿得像个富商家的公子哥,又是来做什么?”
苏晏没回答,继续说道:“你们若是来打劫的,夜里率部偷袭马厩,直接抢了马匹就跑,不是更省事?偏要假扮成牧军,看来另有所图。”
“这破地方除了荒草,就只有半死不活的病马,我们能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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