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众星拱月的架势一摆开,精似鬼的牙子们便知道来了个非富即贵的人物,十二分热情地涌上来,七嘴八舌介绍货物。
一个中年牙婆领着几个幼童挤到苏晏跟前,扯开嗓门,用词粗鄙地招呼:“贵人,来看看这几个娃娃,贱卖!看这女娃,多水灵,再养个两三年,就能梳拢了。还有这对双生的男娃,别看瘦,眉清眼秀的,再长开一点就是好小厮,也能cao,也能做粗使活儿,再不济转手一卖,赚的有多无少。”
苏晏还来不及反应,荆红追便将剑鞘往牙婆身前一拦,皱眉喝道:“污言秽语什么,滚开!”
那几个孩童从五六岁到十岁左右都有,头发间插着草标,小的懵懵懂懂,大的哭哭啼啼。后方树旁蹲着几名枯瘦汉子,看着这边,用破破烂烂的衣角揩眼泪。
苏晏恻隐之心顿起,问牙婆:“哪里来的孩子?”
牙婆赶忙道:“不是拐的!一应契书干干净净!这些都是父母自愿发卖,贵人看,树旁那几个就是娃娃的爹。”
苏晏走过去,问:“怎么要卖孩子,自己生养的,不心疼?”
一名枯瘦汉子哭道:“卖出去还能活命,放在家里,要与爷娘一同饿死。”
另一个也说:“辛苦养的马死了,官府要我们赔银子,哪有银子!屋子、田地,能卖的都卖了,就算把两个娃娃也卖了,也只赔得起一半!”
“只求老爷发善心,把我娃娃买了,给口饭吃。”先开口那人跪求道。
“至于我们这些老货,能活一日算一日,死了拿草席一卷埋土里,也就解脱了……”
苏晏看着这些走投无路的农夫马户,长叹一口气,转身走到牙婆面前,说:“这些孩子我全要了,多少银子?”
“十……”牙婆迟疑一下,道,“三十两银。”
褚渊当即喝道:“漫天要价!京城一个十二三岁小厮才卖三两银,还少吃几年饭——”
苏晏抬头阻止他继续说,从钱袋里取出三锭银,交给牙婆。
牙婆喜笑颜开地收了,自取一锭,将剩余两锭递给卖家,又押着孩童们给贵人磕头,嘴里不停说着吉利话。
苏晏没搭理她,径自走到树下,把钱袋丢给那几名枯瘦汉子,说:“这里的钱,够你们赔今年的马钱了。孩子领回去,谁生的谁负责养,再想发卖,天理难容。以后日子好过了,送他们去念念书。”
那些汉子彻底愣住。
孩童们扑过去,爷呀爹呀的嚎叫,大大小小抱头哭成一团。
“……这是遇到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汉子们涕泪交加地朝苏晏离开的背影磕头,“活菩萨呀……”
苏晏没了逛集市的心情,回到驿站客房中,心底仍难受得紧,喃喃道:“人活着,怎么能苦成这样?”
他前世生活在和平年代,国家强盛富足,尽管也有贫困人口,但再穷也不至于鬻儿卖女。这一世不说从小锦衣玉食,也是衣食无忧,专心读书进学,从未为生计发愁。金榜题名当了官,身处京师繁华地带,也没有直面过如此惨痛难言的人间疾苦。
荆红追沉默不语,苏晏忍不住问他:“你小时候呢,也这么苦?”
“好一点。爹娘死得早,至少没人卖我。”荆红追语气平静,“八岁那年闹蝗灾,实在没东西吃了,姐姐要自卖,只换一袋陈米。我死活拽着她,还咬了人牙子,险些被对方打死,于是没卖成。”
“你……”苏晏忍不住双手握住他的胳膊,眼眶泛红,喉咙酸涩说不出话。
荆红追看着自己决意追随的苏大人,忽然极浅淡地笑了笑:“我现在好了。”
他平时神情沉寂,眼神冷锐带煞,说话总像一粒粒生硬的石子,除了面对苏晏时柔和些,被过分戏弄偶尔一两下还会脸红,大部分时候都是一把阴影中的利刃,体内封存着沉冤未洗的厉鬼。此番倏然露出一点笑的影子,如同焦黑枯木上萌发出嫩绿新芽,谈不上有多好看,却动人心魄。
苏晏怔忡过后,安慰地抱了一下他,说:“以后也会好。”
这个拥抱过于温暖与真挚,带着他唯恐玷污而不敢承受的体温热意。荆红追从苏晏双臂间滑落下来,半跪着,一手按膝,一手点地,声音难以抑制地微颤:“大人救我性命,危急时屡次庇护,又好心收留我。我……属下粉身碎骨,不足以报大人恩情之万一。”
苏晏头疼地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咱们能不能好好说话,不要动不动就恩来恩去,跪来跪去?”
苏大人不明白,恩情是一道箍,须得紧紧箍在他那颗逐渐贪婪而痴妄的心上,嵌入血肉。每当生出一两分迫切,便会勒得烈烈作痛,提醒他谨言慎行,不要把现有的好都败坏掉。这份好,有多么来之不易,就要多么小心珍藏,苏大人不明白。荆红追垂目不看他,“属下知道了,大人施恩不望报,不喜善行被人挂在嘴边。”
苏晏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好吧,你就当我心中不喜,可以起来了么?”
荆红追起身,说:“大人歇息吧,属下告退。”
苏晏却叫住他:“我们不住驿站,住到城里去。”
“?”
“驿站里住的都是南来北往的官吏,看不出当地民生,我们进城住客栈,明日去市井和田间,到处逛逛。”
荆红追没有异议,当即通知两个小厮,把卸了一半的行李再装回马车,动身进城。
时值黄昏,一行人找了家大的客栈,要了七间房。原本褚渊安排的是二十名侍卫四人一间通铺,两个小厮和荆红追一间,苏晏自住一间上房。
但苏晏洗沐完毕,准备出房门用晚膳时,见荆红追抱着剑,站在门外,吓一跳问:“你直挺挺站在这里做甚?”
荆红追道:“守夜。”
“不用了,这是城中客栈,不比野外,没事的。”
“大人上次在湖边也说没事,结果——”
苏晏投降:“行行,要守就守吧,但要上下夜轮值,别只你一个人熬着。让伙计再搬一张凉榻进来,就搁在外间,窗户边上,这儿,给守夜的侍卫躺。”
他说完前一句时,荆红追正想答应。听了后一句,心里立刻反悔,说:“那些锦衣卫都是没绣花的枕头,不中看也不中用,和几个响马交手也会受伤,丢大人的脸。还是别让他们进屋守夜了,我一人足矣。”
平心而论,苏晏觉得他这话偏颇——哪里是几个响马,到场看时,乌泱泱一两百号,个个弓马娴熟,身手虽普通,但战场不是单打独斗,那个姓杨的头目又会指挥,整支队伍的实力亦不容小觑。锦衣卫缇骑们能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反杀对方七八十人,己方只重伤一人,轻伤七人,已经是很了不起了。
但毕竟亲疏有别,苏晏不想为此去驳荆红追的面子,便笑道:“对对,我家阿追又中看又中用,比他们给本大人长脸。你非要坚持不换班,就不换呗,睡在我这外间也好。就让两个小厮睡一间,小京睡相差,又爱打呼噜,只有小北受得了他。”
荆红追被他调谑得无地自容,先前那番嫌弃锦衣卫的话语,倒像故意贬低旁人、自抬身价似的,当即转身下楼去找客栈伙计,只留给苏晏一个僵硬的背影。
苏晏在他身后吃吃地笑。
半个月长途跋涉,从苏晏本人到侍卫、小厮,个个疲累不堪,到了城中驿站,不禁放松心神,吃饱喝足后只想睡觉。
苏晏进屋后看了看西洋珐琅怀表,才晚上七点,边打着呵欠,边脱去外袍鞋履,穿着亵衣往枕席上一躺,肚皮上搭条大毛巾,几乎瞬间入睡。
荆红追沐浴后进屋,隔着垂帘听见苏晏沉稳绵长的呼吸声,知道他睡熟了,便也解了外衣,躺在凉榻上,把剑搁在枕边。
他受过训,必要时控制自己不进入深睡状态,闭目浅眠养神,一点风吹草动就能惊醒。
刚躺下没多久,窗外不远处陡然响起击鼓吹喇叭的声音。荆红追猛一睁眼,纵身跃起,轻悄地落地,推开窗缝往外看,像是从城门方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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