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斯特显然打算与西列斯单独沟通,但是却有这么多人跟了过来,这让他露出了一个隐含着不满和烦躁的表情。他的状态看起来恢复了不少,但也说不好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加勒特说了一句话。
约翰尼依旧翻译着:“他说,他还没质问福斯特,今天下午究竟为什么要一个人往大海走去。”
福斯特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深吸了一口气。他说了一句话,带着一种坚决的意思。
几乎在他说这话的同时,奈杰尔就猛地转头看向了他,露出一抹不可思议的表情。
亚尔佩特坐在福斯特的身边,垂着头,表情被黑暗笼罩,未曾被篝火照明。
因为普拉亚家族的业务,琴多能听懂一些常用的米德尔顿词语。当然,在旅途中,他始终没将这一点显现出来,全当自己完全不会米德尔顿语。不过此刻,他也忍不住盯着福斯特看了一会儿。
“……他说,他被旧神的阴影污染了。”约翰尼翻译的时候,也带着一点不可思议的念头。
旧神追随者从来不会有这个自知之明。福斯特如果能意识到自己被污染了,那么他就可以摆脱这种污染……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西列斯心想,不知道“复现自我”的仪式是否传播到了米德尔顿。
往日教会那边应该有在米德尔顿推广这个仪式?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听约翰尼继续翻译场面上的对话。
“……加勒特问,所以你承认下午的行为是因为你已经彻底疯了?福斯特说,是的,我确实疯了,但可能也没那么疯。所以我想和诺埃尔教授谈谈。
“加勒特问为什么一定要是诺埃尔教授。福斯特说,因为我信任这位教授。”
翻译到这里,约翰尼也忍不住看了看西列斯。应该说,所有人都看着西列斯,包括福斯特和加勒特。
加勒特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微妙的审视,但也不能说那是敌意。他的目光中更蕴藏着一种只有知情者才能看懂的了然。
他好像是认为,既然西列斯是幽灵先生的“人偶”,那么幽灵先生说不定早就已经和福斯特打过交道了,所以福斯特才这么信任西列斯。
……说不定在某一刻,他的心中还产生了同感,以及一种微妙的,“我比你知道更多”的得意。
于是他耸了耸肩,做出了一个请便的手势。看起来这场对话势在必行,每个人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西列斯与福斯特单独去了不远处,一个能够被其他人看见,但是听不见他们对话的地方。
琴多原本想跟上来,不过福斯特坚持和西列斯单独对话,于是琴多不情不愿地站在那儿,目光凝视着他们,生怕福斯特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
不过福斯特这个时候看起来倒十分冷静。
他仍旧面无表情,甚至没有第一时间说话。他的目光没有望向西列斯。
隔了片刻,他说:“教授,我想跟您说的是:抱歉。我想要跟您道一声歉。”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不该邀请您参与这一趟旅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会有一些事情,改变。”福斯特的声音很轻,“您看,我甚至完全没有晕船。这和家族的说法不一样。”
晕船。这个词让西列斯想到福斯特曾经的那封信。似乎朗希家族一直对小辈说,他们家族有晕船的传统,所以家族成员年轻的时候都不会出海。
然而福斯特却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打破了这种说法。事实上,他们并没有晕船的毛病。
福斯特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事情不对劲了……从很久很久以前。也或许,是我自己……我不知道。可能我的确已经疯了……抱歉,教授,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认为我应该向您道歉。
“……是为了昨天……又或者前天……不,昨天。我记不太清了。是为了那个时候,我在甲板上对您的言语冒犯。我不该那么说……您其实是对的。我已经意识到了……死亡……
“但是那并不够,应该说……我不能说我自己死去就足够了……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海洋,正等待着我……我知道,我也的确有这种感觉……但是我不应该将您牵扯进来,您完全是无辜的……
“这是我的家族……我的家族的使命,我们的责任。我却兴冲冲,让许多无关人士都参与了进来……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
福斯特梦呓般的话语絮絮叨叨地、连绵不绝地出现着。西列斯甚至得仔细去听,才能明白福斯特究竟说了什么。
他问:“为什么你认为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福斯特猛地停住了。他用一种近乎神经质的表情盯着西列斯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您认为还来得及吗?不、不不,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其实您也很清楚这一点。”
西列斯维持着表情的平静,他认为这个时候不能再刺激福斯特,但他又的确需要从福斯特的口中询问出一些问题。
他便问:“我们之后可以等待马林号的出现。你知道马林……”
他的一句话还没说完,福斯特就立刻说:“是的!我知道!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可能来得及!我们没有时间了!不,不只是我们……什么,什么都来不及了!”
西列斯不由得停顿了一下。在跳跃的篝火中,他只能隐约瞧见福斯特那双疯狂的、混乱的双眼。
他想到更早之前与福斯特的见面,不禁感到一种微妙的叹息。
“……你得到了什么,福斯特?”他终究问出了这个问题。
福斯特的面孔猛地僵住了。应该说,他整个人都在这一刻僵住了、凝滞了。他好像完全没想到西列斯会询问这个问题。
“……在你出发之前。”西列斯观察着他的表情,同时不着痕迹地稍微后退了一小步,“你是不是从家族那边得到了什么?”
福斯特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他的表情时而扭曲,时而平静;他慢慢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奇怪,像是卡住了,又像是故意这么一字一顿地说话。
他说:“是的,没错。我的确,得到了,来自过去的,东西。”
“是什么?”
“一个,泥碗。”福斯特像是在强迫自己回答这个问题,当他说出这个词语的时候,他像是整个人都松了一口气。他露出一种近乎幸福的表情。
他闭了闭眼睛。而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福斯特的面色突然变得冰冷了一点。
他说:“诺埃尔教授,我回答了这个问题……而我恐怕也不能再说更多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可以的话,如果马林号来到这里的时候,您还活着,那么我希望您赶紧离开,和您的同伴一起。
“然后,再也不要到米德尔顿来了。教授,再也不要来了。”
在某一刻,福斯特的眼神中闪过了绝望与悲哀。他像是已经明白自己成为了一名旧神追随者,也已经明白发生在福利瓯海的一切。
那是他难以忘怀的故乡的阴云。
他自顾自说完了这段话,然后打算离开。
“伊诺克·吉尔古德得到的那个泥碗,还是,另外的泥碗?”西列斯声音清晰而平静地说。
福斯特猛地回头望着他,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会知道伊诺克·吉尔古德?”
“回答我的问题,福斯特。”西列斯也凝视着他。
福斯特的面孔颤抖了起来,他用力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一边颤抖,一边用力地摇了摇头。他说:“抱歉,我没法……”
西列斯意识到现在的福斯特还是可以沟通的,但是接下来,以及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就未必了。福斯特正在与西列斯作别,也或许,是与过去的自己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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