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宣先他一步走出原位,挪开凳子,竟然一下成了要老实吃饭的模样。
“皇上想吃什么?”庄怀沉声问。
“想吃什么都会有吗?”
当然不是。庄怀在心中想, 此处做饭的厨子也是受朝廷指使, 可不会在乎叛了国、又被反贼强行掳走的傀儡皇帝的饮食。
他还不曾说出什么, 谢宣又开了口。
“算了。”谢宣说,“庄公子先离开吧。”
庄怀俯首, 向煜朝名义上的皇帝行了今日最后一礼, 转身走至门前,脚步踏出门外。
这时候, 谢宣在身后试探着问:“那个, 明天还是你送饭吗?”
庄怀的背影对着他, 头也没回。
紧接着,房间的门重新被关紧,很快又传来反锁房门的声音。
谢宣抿着下唇,筷子插进米饭里,泄愤一样,将白饭戳了好几个气孔出来。
事实上,他也确实很生气,但更多的,还是无奈。这个庄公子选得无错,他一个废物皇帝,一没兵权二没人脉,任何人选择白枭之不选择他,都符合情理。
今晚一觉,他睡得很不舒坦。
梦境匆匆,嘈杂凌乱,类似走马灯。在梦境故事的末端,谢宣看见了陈元狩,不是现在的陈元狩,而是身穿龙袍、稳坐龙椅的陈元狩。
叩叩——
天色破晓,门被推开。
扎眼的光芒刺激眼皮,谢宣挣扎着睁开眼。
“……庄?”
他偏过头,神志不清地呢喃,不听话的黑发垂落几绺,暂且模糊的视线只能瞧见黑色的身影,腰身似乎佩了剑。
眼下情况危急,谢宣不敢贪睡,努力清醒过来,抓过床边的外袍。在陈元狩的军营里躺了数月,他浑身的骨头都养死了。奔波才一日,骨头已经像散了架。
他全身僵硬,动作被迫变得拖拉。好不容易坐起了半个身子,草草披件衣袍,就着急下了床。
坐在桌前,谢宣紧盯眼前高大的身影,眨巴两下眼睛,从上看到下,仔细辨别,“……庄…公子?”
对方眼色古怪,谢宣举勺喝粥的手一顿,半张着嘴,霎时变得相当犹豫:“我又……认错了?”
“是我。”庄怀出声应下,音色闷闷。
谢宣眼眸一亮,立马道:“我昨天说的最后一句话,你听见了?”
庄怀不正面回答,说:“皇上要是想从我这里寻突破口,还是趁早死心为好。”
谢宣当然没想要这位姓庄的公子弃暗投明,倒不如说,对这位武力高强、脾气古板的公子来说,他是暗,白枭之才是明。他只不过想通过不断的接触试探,尽可能多地,了解所处的境地罢了。
想达成这个目的,他只接触一人,未尝不是件好事。从昨天开始,称呼要杀他的人为公子,谢宣大有豁出所有脸皮的意味。
谢宣问:“庄公子先前说,你一直在华阳郡内听命行事,此事不假吧?”
“不假。”
谢宣这么问,当然是有理由的。
华阳郡大雪,消息闭塞难通。这会儿还能到在华阳郡潜藏的朝廷士兵耳朵里的消息,都是不得不告知、极度重要的可信信息。
而他想问的,正是朝廷的消息。
谢宣想了想,先问:“庄公子对贾朔怎么看待?”
“皇城首富。”
好无聊的回答。
谢宣眉一拧,又问:“那贾二呢?”
庄怀冷着眼,“首富的儿子。”
更无聊了。
谢宣舀了勺粥,“没了?”
“没了。”答得极干脆。
尽管才问了三个问题,谢宣心中已经垂头丧气。他紧拽着不想放的这个人,只是华阳郡内的武夫一个罢了,哪懂得皇城那些弯弯绕绕。
“……庄公子可认识朝廷的两个丞相,我这辈子不学无术贪图享乐,唯一做的,就是办了个选拔官员的燕雀阁。我想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两个?”
谢宣点头,不觉得他这话有哪里不对:“两个……怎么了?”
“朝廷只有一位丞相。”
什么?
谢宣眼皮直跳,一时丧失了言语能力,半天憋出一个名字询问,“宋……宋邵钦?”
庄怀摇头,“姓许。”
谢宣怔了怔:“之前还有一位呢?”
庄怀道:“大约在两月前,就被免去丞相职务了。”
两月前?许琅托贾二给他送信是一月前的事,给战地送信本就艰难,如果按宋邵钦下任的日子开始算起,一月的准备与奔波确实在所难免。
所以说……
谢宣顾不得勺里的粥,站起身,问:“朝廷只剩许琅一个丞相了?”
庄怀低眼,“皇上为此事高兴?”
谢宣也觉失态,言语一转,换个角度发问,“那位姓宋的小丞相,做了什么错事?”
“我不知道前丞相做了什么错事。”庄怀语气怪异,“但皇上做的错事,倒是光明正大亮在草民眼前了。”
谢宣听得一怔。对此人看似淡然,实则深藏暗刀的语调甚是不解,视线不自在地转悠,不经意落在自己因激动滑落的半边衣袍上。
没穿牢的外袍滑溜到肩下,露出白色单薄的松垮中衣,偏斜的衣领旁,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白嫩的肌肤泛了几处红,已经变浅的牙印刻在上方,分明是欢爱的痕迹。
印记留到现在,足以说明,在它初次留下之时,比眼下的,要更怵目惊心。
这痕迹因谁而来,谢宣再清楚不过。
巨大的羞耻感迎面而来,他脸色涨红,一声不吭坐回凳子上,将衣袍拽回肩上,拢紧在前胸部位。
谢宣踌躇着:“我……”
眼前人噤声不语,竟像是真要等他回答。
条件所限,谢宣只能看见他阴晴不定的眼色,“其实……”
这要怎么编?
其实当时我都不打算做皇帝了,自暴自弃了?
绝对不行。谢宣在心中摇摇头,否决这个更加自暴自弃的回答。在对反贼唾弃不已的对方听来,岂不是要就地公报私仇,怕不是都等不到白枭之的人来会和,他就人头落地了。
“或许……”谢宣急中生智,“你听过卧薪尝胆吗?”
庄怀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接下来,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现代人谢宣与人绘声绘色地说了这段典故,最后总结道:“我这是忍辱负重。”
只不过忍辱负重地有些特别而已。
谢宣瞎说一通,几乎快说服了自己。可他真正要说服的这位庄公子,仍是原来那副做派,不为所动。
不过,脑袋暂时是保住了。
倘若没有人头落地的威胁,他定然不会花费唾沫编造这些。他吃反贼头子的用反贼头子的,还能用什么做报酬,难不成要教反贼头子下五子棋吗?
接下来两天,风平浪静。
给他送饭的人换了又换,换不来一位愿意理他一句的。
谢宣取缔了刻板看法,他先前认为庄公子够木头脑袋了,却没想到这地方的其他黑衣蒙面人,更是木头成精,干脆一个字不与他说。
囚于此处的第五日。
进来送饭的黑衣人脊背略微弯曲,将饭放在桌上,竟然道了句皇上慢用。
细听音色,甚是耳熟。
谢宣琢磨须臾,顷刻有了眉目,“你是那日的车夫?”
后者有些讶然,“皇上认得我?”
谢宣的记性并不好。他记得此人声音,是因为那日问人姓氏时,入耳的音色实在古怪。
“自然是记得的。”谢宣想了想,“你姓张?”
对方点点头,应下。
除此之外,又无交流。
到了第七日,不见客栈有任何动静。
夜幕降临,谢宣卧榻望天,看着室内慢慢变黑,在无所事事中,阖上了眼睛。
这间客栈地处偏僻,陈设简陋,隔音更糟糕,于是,他在半梦半醒间,被争吵声惊醒。争吵愈演愈烈,貌似就在近处。竖耳辨声,谢宣离开被褥,小心翼翼穿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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