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颤手抓紧剑柄,他被迫握住的这把剑,还在不断往地面滴血。
他惊吓得快晕厥过去,却不敢不回答眼下的这个问题,立马道:“曾、曾经是……”
杀神饶有兴致,道:“你把他杀了,今日事便一笔勾销,我饶你一命。”
官兵始料未及,神色死一样的僵冷,却不敢起身:“……赵、赵统领!我……”
赵彻拧着眉,阻断恼耳的发言,厉声道:“杀了他。”
伙计手抖不止,他低头看见跪地的官兵和早吓得神色涣散的酒馆老板,缓缓抬头,看向唆使他的阎王。
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握紧了剑柄。
“我、我跟你拼了!”
他提剑向前刺,直指赵彻胸膛。
猝不及防,他的手腕被抓住,接着是一阵剧痛,剑瞬时脱离了手掌。
再下一刻,剑横穿了他的身体。
-
一处偏北的府邸,四里外,有人驾马临近。
颠簸一路,身后硬实的胸膛贴着谢宣脊背,男人的双臂又贴紧了腰身,叫他浑身不自在。
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他抚摸怀里显然有些不安的兔子,身子往前挪了挪,他往前挪,赵彻似乎有意不解风情,故意往前凑,谢宣面红耳臊,抱兔子的手松了松,怀中的兔子跳下马背,自顾自朝前方跳去。
他顿时惊呼:“兔子!”
赵彻立即跳马,原地束绳停马,一面目视前方,一面伸臂,使谢宣有支点下马。他眼力比谢宣好得多,挑了挑眉,竟然宽慰道:“放心,伤还没好全,跑不了多远。”
谢宣总算从方才别扭的氛围里脱身,他对兔子实际只有一分的埋怨,剩下九分,全是感激,他撇开话题,问道:“到了吗?”
赵彻点头:“就在前头。”
这一路,二人经过几间倒闭的酒馆与杂货铺,和几栋贴了封条的木房,都积了许多灰,像是长达十来年,不曾有生人踏足。
地方偏僻,他们脚程不慢,一时半会儿,追兵赶不到这儿。可这出奇的死寂,依然叫谢宣惴惴不安。
知道了方向,谢宣走在前头,赵彻牵马跟在身后,二人都没再说任何话。
几日没换衣裳,只在昨日用清水擦过身子,此处尘灰味重,踩过脚下不平坦的泥地,谢宣感觉浑身不自在。
宅院映入眼帘,他停下了脚步。
谢宣事先并不清楚目的地是何处,但这座宅院的景象,凡是过路之人,怕是都会留意两眼。
这是一座极为破败的宅院。院门牌匾上的字黑魆魆一片,被不知何年的大火烧得模糊不清,檩条不在屋架处,落在了被拆去的院门边,屋顶摇摇欲坠。门上的封条瞧着有年头,他定睛去看,能辨出上头是个“封”字。
赵彻停下脚步,在宅院外将马拴好,看出神的谢宣一眼。
后者这才回过神来,跟上了赵彻的脚步。
这是什么地方?
谢宣一路跟着,心中愈发疑问。
来到末端的屋门,赵彻没有犹豫,推开门,一股尘灰味便迎头扑来,谢宣猛呛不停,紧紧闭着眼,一手捂口鼻,另一手扇走空气中肉眼可见弥漫的细小粉尘。当他勉强睁开眼,身前的景象出奇骇人。
这最后一间屋子,竟是祠堂。
面前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牌位,居于上方的牌位,其上都写了“宁氏”。
谢宣一时说不出话来。像是追寻一个答案许久,却发现所谓的正确答案,一早便交到了他手中。
他紧盯着最上方的牌位,慢慢问道:“被赵述收养前,你姓宁?”
问话间,他扭过头,见赵彻的目光并非瞧着这些牌位,而是望着他。
赵彻点了点头。
谢宣伸出手指,擦拭过桌面,抹开厚厚一层灰,此处像是多年不曾有人踏足清扫。他将手移开,心跳得像打鼓,拆府封路,株连九族,只能是朝廷的手笔,既然他不曾做过,那么另一个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但他依然问道:“这些人……为什么会死?”
赵彻不答,他接着追问:“是先皇?”
赵彻道:“狗皇帝登位后,做过几年虚情假意的好皇帝,有一年性情大变后,眼里便容不下一粒泥沙。朝堂上忤逆他的官宦,个个一贬再贬。待到贬无可贬时,不是发配边疆,便是抄家诛九族。”
他的阐述很平淡,谢宣却在不知不觉中,慢慢握紧了袖口,方才指尖的灰,就这么弄脏了浅色的袖口。
“当年执行这些旨意,心甘情愿让狗皇帝呼来喝去之人……”
赵彻接着道:“是赵述。”
这个年代久远的故事与现实联系起来,引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赵彻认了杀父仇人做父亲。
谢宣听得不寒而栗,脑子一下变得极乱,不知作何反应,默然半晌才问道:“……那么华阳郡一战,你是故意输的?”
赵彻否认:“这场仗,赵述一早便是奔着输去的。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你。来之不易的胜利,能叫胜方放松警惕,要从陈元狩手中攫取珍贵之物,只能智取。”
“你……”
“一开始,我不想将这一切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像是知道谢宣要问些什么,赵彻打断了谢宣的问话,他看着谢宣,眼神一错不错,谢宣从中辨不出恨,辨不出初见时冰冷的杀意,却也辨不出别的什么,“想杀了你,就像我想杀了赵述。”
“为父母报仇吗?”
“为不记得模样的父母报仇?”赵彻笑了笑,轻飘飘一句反问,已将这话否定个彻底,“我做的事,向来只因为我想做。狗皇帝恨朝他谏言的书呆子,将书呆子的身边人通通杀了个精光。我反过来,再将狗皇帝的身边人杀光,谁活着,谁就有资格杀人,这不是很公平吗?”
谢宣已说不出任何话,这是他离开皇宫到至今,头一遭铺头盖面地体会到,有股无形却蔓延的愈来愈深的仇恨,绞紧了他的脖子,叫他如何也透不出一口气,让他无时无刻清楚地知道,简单的活着,于他而言,是捉不住的奢求。
在这几乎窒息的环境里,赵彻缓声道:“仗快打完时,部下劫来一封信,信从敌营来,字迹出奇漂亮,内容伤春悲秋。起义军大多是没念过书的粗人,这封信的主人,只能是那位被藏在起义军营帐里的小皇帝。”
谢宣怔愣着,听到这段话,语调陡起:“那封回信,是你写的?”
赵彻应了一声,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
“从那日起,我便不想那么轻易地杀掉他,至少要先见见他,知道他长的什么模样,又是什么样的人。”
话音刚落,谢宣还未回神,脚上忽然承受了一股重量,被迫使得他回过神来。他低了低眼,看见是那只逃跑的兔子回来了,它趴在谢宣腿边,活泼好动,对着裤腿嗅个没完。
谢宣叹了口气,把它抱起来,却被它踩了一手脏泥。
谢宣一时也不知该先惊奇还是嫌弃,这兔子竟真如赵彻所说,并未跑远。
言语比思考更快,他惊喜地冲赵彻道:“它真的回来了。”
“这儿有吃有喝,它当然不会跑远。”
谢宣轻声嘀咕:“没志气。”
话语间,那兔子挪了个位,寻了舒服的暖窝,调整了安逸的睡姿,在谢宣怀里闭上了眼,睡起了午觉。
谢宣既气又无奈:“真安逸啊,在我手上蹭干净脚上的灰,这会儿又睡上了。”
赵彻看那兔子好一会儿,认真道:“要不……把它煮了吃了?”
谢宣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受制于人的局面,立即驳斥道:“你答应过我的!”
也不知道赵彻想了什么,不过几秒钟,他便点了点头,笑道:“夫人教训的是。出尔反尔,不算好男人。”
晌午已过,离宅前,谢宣将目光再落到身前大小不一、破损脏污的牌位上,置于底部的几座牌位,还有一座,也刻有宁氏字眼。
宁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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