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子也许不知道。”谢宣的谎话张口就来,他低垂着眼睫,话说得很慢,语调里有意染渲了三分委屈, “新皇上任后立了学府官制, 在皇宫里建了学府,秋初时刚考了试。可是我考得不够好, 这才被家里的长辈禁了足。”
读书识字在乱世里格外奢侈,书册的价钱很昂贵, 只有富贵人家的公子才能读得起书,去到皇宫里读书,对于平民而言更是痴心妄想。
陈元狩像是不知如何应答, 半晌没有开口说过话。浑然不觉中, 他们早已到了来时走过的石道, 再走几米后,拐个弯就是皇都客栈的大门。
谢宣低声接上方才的话, “其实我今日是偷偷跑出来见陈公子的。”
尽管方才胡诌了半天, 但这句确实是如假包换的实话。
即将临近客栈时,陈元狩停住了脚步, 低着声音慢慢道:“冬日之前, 我都不会在皇都客栈里了, 今天之后,你就不必来找我了。”
谢宣默然了片刻,问道:“陈公子会在冬天的什么时候回来?”
陈元狩并未正面应答,只说,“我会给你写信的。”
谢宣左手握着两把木剑,放轻了左脚踩在地面的力度,扶着门把走进了皇都客栈敞开着的大门。
他才刚进门,就在这客栈里熟悉的位置看见了贾卿言。
贾卿言端坐在方才谢宣所坐的酒桌上,微垂着头抱着臂小憩,他拧着眉头,薄唇也微抿着,前额两绺碎发遮挡了半边眼眸。
这位贾府的二公子在睡梦里都能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前柜处耷拉着眼皮、瞧着分外困倦的店小二看见谢宣后,眼里顿然闪过了惊喜之意,瞌睡也醒了大半。他火急火燎地绕过前柜,快步跑到了谢宣身前。
“这位公子,你可算回来了!”小二指了指坐在酒桌边的贾卿言,“我们家少爷等了你好久了。”
等?谢宣听得愣了愣,贾卿言不是说等要回宫时托人去贾府叫他吗?
谢宣想起了他到达皇都客栈的台阶下时,那架以极其蛮横的姿态横拦在大门口的马车。
他还在心中感慨了,贾府的少爷果真是豪气,将马车拦在自家客栈门口阻碍生意。
由于左脚处的崴伤,谢宣懒得再多走半步。
他对着小二夸大的言辞点过头后,就出口托对方去将暂且还闭着眼的贾卿言叫醒。
没料到小二在这边才应答了个好字,抱臂坐在桌边的贾卿言就冷不防地睁开了眼,起身走了过来。
谢宣此时才注意到,一会儿没见,贾卿言已经换上了身颇为庄重昂贵的深蓝色窄袖锦袍,手上还穿戴了露指的黑色皮质手套。
不过尽管如此,右手处露出的半截手指头上还是有着遮盖不住的烫痕。
贾卿言挥了挥手示意小二退去前柜,又转过头以他一贯淡漠的语气开口道:“我还以为你和你的陈公子私奔去了。”
虽在与谢宣说话,他的视线却直直瞟向了门外,意图显而易见是要寻人。
谢宣出声阻拦道:“他走了。”
贾卿言对此不可置否,比起陈元狩的离开,反而是谢宣脸上平淡如常的面色叫他更为讶异些。
垂眸盯看了几秒谢宣手里的两把木剑后,贾卿言伸出手将谢宣搀下了客栈外的台阶,又将其扶上了马车车厢。
谢宣上车后,就发现这车厢不同于他来时的模样,车厢内放了许多满当当的酒坛,快放满了整个车厢。
谢宣把木剑置在空余出来的车厢座位上,屁股刚挨上座,就立即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这些酒是……?”
“送人的。”贾卿言应道。
相当简单的回答。
“要送给谁?”谢宣再一次开了口。
贾卿言低声道:“太后。”
“……谁送的?”
“我爹。”
贾卿言把每个回答都说得十分直接简略,叫谢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深究下去。
在皇宫里足不出户的太后与贾卿言的父亲竟然认识,这个突如其来的冷门认知,谢宣不知晓这其中是否有对自己的利害。
他还在深思,贾卿言却开了口。
“你手里的木剑呢?”
“人送的。”谢宣有样学样地应了话。
“……”贾卿言无语了一会儿,猜测道,“陈元狩送的?”
谢宣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语气平淡地强词夺理道:“贾二公子还要犹豫一会儿,莫非是觉得陈公子不是人?”
“……”贾卿言再一次感到了语塞,“这只是确认。”
马车行过弯路,车厢内的酒坛细微地抖动着。
在经过沿路良久的思虑后,谢宣低眸看向身边轻晃的酒坛,沉声道:“陈公子说他要离开皇城了。”
“我知道。”贾卿言应道,“店小二与我说了,陈元狩在官兵排查客栈住户的户籍前就已经退掉了长住的房间,不过他还是会每日来皇都客栈,我猜他也许是在等你。”
见谢宣半晌没吭声,贾卿言放慢了驾车的速度,将马蹄声压得低了些,出声询问道:“你就……没什么想法?”
谢宣问道:“官兵是何时开始排查外来住户的?排查了多久?”
“官兵的排查在收复淮南城后就不曾停止过,只不过入了秋后查得更兴师动众些。”
“为何?”
一连发出三个疑问,谢宣愈发无力地感受到,自己手里握着的,当真是如假包换的虚假权力。
贾卿言忽然笑了笑,“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要是听了,可能会被吓到。”
“有人向将军府里送了一份名单,写着朝廷收复淮南城后,所有逃到皇城窝藏的起义者的名单,以及他们暂住的地点。”
谢宣的脑子像是忽然当啷了一声,半晌都没能缓过神来。
贾卿言所说的话使他唤醒了对原书剧情的一段回忆,可他并非是为剧情的发生而感到震惊,而是为剧情的提前而震惊。
贾卿言说话时的语气不像是在扯谎,何况这种谎言也不可能做到张口就来。
可是在原书里,这段剧情却不应当发生在顺安初年的年末。
想到这儿,他这才又突然意识到,陈元狩遇到“神算子”韩迦南时也并非是顺安初年的年末,而是比这要晚了一年多。
本被谢宣遗忘的一段剧情如汹涌的洪水般灌入了他的脑子,叫他半晌喘不出一口完整的呼吸。
贾卿言的话没停顿多久,很快又沉声缓缓说出了下文。
“我父亲花重金向将军府买来了这份名单,名单上的字并不像是读书人的字,但写得很端正认真,每个起义者的名字和住址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上面。”
“名单里有陈元狩的名字,至于住址,写的是皇都客栈。”
贾卿言低笑一声,继续道:“可是到此处还不是最疯狂的。”
谢宣能够预感出贾卿言下一句要说的是什么。
为什么说原书里的陈元狩是个疯子,一切都是从这一刻开始拥有的定论。
在书里,陈元狩依照韩迦南所说的模棱两可的话语,费劲心血寻全了窝藏在皇城里的起义军残党。
可他寻到的起义军,却不再是原先他所熟知的那些人,而是成了奢靡享乐、活在赌场风月楼里的一群胆小鬼,甚至还“好心”规劝陈元狩放下仇恨。
在这之前,淮南城一战落败,陈元狩的父亲在营帐内被叛军刺死,追随于他父亲起义的人要么向朝廷投降,要么就逃到了淮南城之外躲藏。
陈元狩所做的打算,毋庸置疑是后者。
逃跑的路途太远,时日太长,他带不走他父亲的尸骨,只能带走那把刺进了他父亲的胸口、他的母亲所送的短刀。
陈元狩的仇恨太强烈,强烈到他不能放任何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苟活在人世。
贾卿言凝声问道:“这份名单最后还署了名,你要不要猜猜看,这名字是什么?”
“我……”谢宣不自觉地攥住了衣诀,他只说了一个字就戛然而止,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只不过听着又隐约有些沉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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