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黑天儿的,竟然遥遥的看到武场上有人,一个白衣人影,坐在初冬的烈风之中,衣衫被狂风撕扯的咧咧作响,月色单薄,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大有一种形单影只的感觉。
是宇文宪……
韩凤眯了眯眼目,放轻了脚步,提着自己的长戟走过去,想要从后背偷袭宇文宪,哪知道刚走过去,宇文宪仿佛生了后眼一般,淡淡的开口说:“韩将军后背偷袭,传出去可不是令人笑掉大牙?”
韩凤偷袭不成功,说:“你怎知是我?我已经屏气凝神,也没有半点子跫音,你的眼睛难不成长在脑后勺?”
宇文宪根本没有回头,说:“我的眼睛没有长在脑后,是韩将军不长眼睛。”
“你!”韩凤听他如此直白的骂自己,刚要发火,宇文宪抬起手来指了指地上的影子。
韩凤低头一看,好家伙!他刚才的确屏气凝神,也没有发出一点子声响,但是影子投在地上,拉的那么长,宇文宪根本不需要长后眼,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韩凤的影子很有特点,他手里握着长戟,这种长戟在营中,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用。
怪不得宇文宪说自己不需要长后眼,而是韩凤不长眼,果然是大实话,根本没有骂人。
韩凤与宇文宪并排坐下来,宇文宪淡淡的看了一眼韩凤,说:“韩将军压到我的衣裳了。”
“不打紧。”韩凤倒是很“大度”,也不挪开,宇文宪无奈,拽着自己的衣角使劲抽了两下,这才将袍子抽出来。
韩凤横着长戟,用自己的袖子擦拭,说:“这大晚上的,齐国公不去歇息,怎么在武场上?难不成,想要和我比试比试?”
宇文宪淡淡的说:“韩将军过虑了,只是武场夜间清净而已。”
韩凤笑了一声,说:“没想到齐国公如此透彻的人,也会有心事。”
宇文宪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见波澜,犹如止水,说:“便是因为没有心事,才有心事。”
宇文宪仿佛在说绕口令,但是韩凤好似听懂了一样。
宇文宪幽幽的叹口气,说:“我与人主,虽不是同母的兄弟,但是素小以来,人主待我不算亲厚,却也不疏远……如今晋阳就在眼前,我心中却毫无心事。”
宇文宪所说的,没有心事,才有心事,就是这个意思。尉迟佑耆因着晋阳的事情,大哭了一场,哭的嚎啕不止,不能自己。相对比尉迟佑耆,宇文宪觉得自己实在太淡漠了,他心中毫无波澜。再怎么说,宇文邕也是自己的兄长,宇文直“消失”的时候,他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如今马上兵戎相见,宇文宪心里还是没有任何波澜。
宇文宪叹气说:“或许我便是这种无情之人,甚么事情于我都无所谓。”
“无所谓不好么?”韩凤说:“是你看得通透。无所谓不好么?人活一辈子,何苦这么烦恼自己呢?”
韩凤挑唇一笑,上下打量着宇文宪,露出一个“邪佞”的笑容,说:“既然齐国公甚么都无所谓,那咱们打一架也无所谓,来来,好几日都没打过了。”
宇文宪被他这话逗笑了,“嗤”了一声,说:“你打不过我。”
“废话少说!”韩凤将长戟一摆,舞的虎虎生风,说:“打过见分晓!”
杨兼抱着小包子回了屋舍,便听到外面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用猜了,肯定是韩凤“吃多了撑的”,拉着宇文宪喂招呢。
杨兼将杨广柔软的小头发散开,用小栉子给杨广顺着黑亮亮的头发,烛火摇曳着,将平阳的黑夜打得不怎么真实。
杨兼突然发问:“做天子,到底是一种甚么样的感觉?”
这个问题问杨广,真是问对人了,虽然杨广如今只是个四五岁大的小娃儿,但是他的确有做天子的经验。
杨广坐在席上,让杨兼给自己梳头,手里还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奶茶,入夜寒冷,热腾腾的芋泥奶茶与冰镇的口感不同,更加温润。
小包子杨广呷了一口奶茶,肉嘟嘟的唇角挂着奶胡子,沉吟了一声,幽幽的说:“是一种……让你忘记自己是谁的感觉。”
杨兼继续给小包子梳头,杨广似乎陷入了自己的思虑之中,慢慢的说:“无论你是谁,你有多聪明通达,你长了多少个玲珑的心窍,只要坐上这个位置,都会变得身不由己、不择手段,最后慢慢的……坠入无妄的深渊。”
……
晋阳,周军大营。
宇文邕坐镇在周军幕府之中,夜色已经浓郁,但他仍然没有安寝,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宇文邕沉声说:“为甚么过了这么久,还没有尉迟佑耆和叛军决裂的消息?你确定将尉迟佑耆是细作的消息传出去了么?”
杨广被抓之时,宇文邕让禁卫传出尉迟佑耆出卖杨兼的消息,但是眼看着这么长时日了,杨兼那面儿却十足和谐,一点子内讧的消息也没有传出来。
“回人主,卑将已经令人传出风声,按理来说……叛军应该、应该听说了流言。”
“嘭!”宇文邕狠狠拍了一下案几,说:“既然风声已经传出去,为何叛军没有任何动静!?”
宇文邕预料之中的决裂并没有发生,一切都非常平静……
“报——!!!”
禁卫冲进幕府,慌慌张张的说:“人主!镇军将军的军队,已经进入平阳!据说……据说活捉了齐人伪天子和大都督段韶!”
“嘭——!!”
又是一声巨响,宇文邕听了这个消息,脑海中轰隆一声,猛地站起身来,直接一脚踹翻了案几,案几滚在地上,上面的文书、印绶掉落了满地,砸的到处都是。
宇文邕沙哑的说:“岂有此理!”
他说着,似乎想到了甚么,说:“去!把大冢宰请来!就说寡人急招!”
“是是!”
禁卫很快跑出去,没一会子便回来了,但是来的只有禁卫一个人,并没有大冢宰宇文护。
宇文邕奇怪的说:“大冢宰人在何处?”
禁卫有些唯唯诺诺不敢开口,迟疑的说:“大冢宰……大冢宰偶感风寒,抱恙在床,不能……不能前来谒见,还请天子恕罪。”
“甚么?!”宇文邕气的浑身打飐儿:“大冢宰甚么时候抱恙?!寡人为何不知?”
禁卫小声说:“就……就是刚才。”
“气煞寡人!!”宇文邕又狠狠踹了一下翻倒在地上的案几,嘶声力竭的怒吼:“滚!!!都滚出去!滚出去——”
禁卫惧怕,连忙告退,全都退出了幕府大营。
众人退出去,只剩下小皇帝宇文邕一个人,他站在空旷杂乱的幕府营帐中,身体晃了晃,并不如何高壮的身子,仿佛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咕咚一声跌坐在地上。
他跌在地上,还被翻倒在地上的文书硌了一下,气的抽出文书,发狠的在手中撕烂,怒吼着:“都是叛贼!!都是叛贼——寡人根本不需要你们!”
宇文邕说着,眼圈发红,眼泪夺眶而出,他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嚎啕大哭起来,泪水和鼻涕淌下来,交织在脸上,痛哭流涕,用袖袍胡乱地抹着。
宇文邕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住了哭声,使劲擦着自己的眼目,喃喃的说:“不……寡人不能哭,不能哭……这个天下是寡人的,谁也……谁也抢不走!抢不走!”
宇文邕踉踉跄跄的站起来,因着他蹲在地上的时间太久,腿部麻木,一站起来身子偏颇,嘭的又栽倒在地上,磕的膝盖生疼,却不顾这些,连忙再爬起来,说:“来人!!给寡人传延州总管李檦来!”
“是,人主!”
李檦增援晋阳,今日已经来到了晋阳营地扎营,深更半夜的,突然听说人主传召,连忙起身更衣,匆匆的跑到幕府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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