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易水又从竹篮里拿出几叠菜肴来,“干爹,你同陛下有往日的交情,如今形势未定,尚有回旋的余地。”
背脊伛偻,王铁林颤抖的手夹起了一筷子菜,搁在碗中,食不下咽,他浑浊的眸光倒映着眼前的杯盏,“易水,不会有了。”
“虞惊弦为何没死?能在传胪那日以死谢天下,这背后有我干儿子宋石岩的手笔,他与宁遥清联手了,想要置我于死地。”
秋易水的手僵住,这才串联起那些细碎的事来,虞惊弦身死一事是宋石岩亲眼所见,他向王铁林回禀时亦是满口坚定。此次三司共审,能将王铁林的贪腐残虐的罪行数落清楚,很难说没有宋石岩的冷箭。
王铁林搁下筷子来,小酌了一口酒,“但是这些罪过,不足以让我死。若是能,咱家不会活到今日。秋水,近日何人进京了?”
闻言,秋易水突然为这位执掌宫苑权柄多年宦官的谋术而心惊,他缓下心神来,回道:“雍王近些时日秘密入京了。”
酒杯精致小巧,薄薄的酒入口染过舌苔蔓上苦涩,王铁林顿了一下,哑声道:“该是这样。”
“易水,我们这位陛下极其重情分又极偏执刚愎,若是背叛了他,下场何止凄凉零落。当年他何等疼爱江扶舟,亲生子也不外如此,但当江扶舟为了救怀王舍生忘死时,陛下还是起了冰冷的杀心。”
秋易水静听,只觉心绪如骇浪翻滚,他下意识捏紧了膝上的一角衣摆。
“雍王暗中拿到了当年我写给北境布托族首领的信。边境苦寒实在难熬,午夜梦回之际,我也想身葬故土,不至流离他乡,死无葬身之地。至于信中写了何言,早已不堪回首,摇尾乞怜,背逆旧主,枉顾天恩浩荡。”
秋易水这才恍然大悟,这就解释了为何王铁林在近几年会受制于雍王,屡次输送财货,还派人多次暗探雍王府。
萧索的风吹过窗棂,王铁林再喝了一杯,酒杯放下叮当作响,“宁公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如进来举杯共饮。”
秋易水骤然抬眸,乍然失声,“干爹……”
沉重木门被推开,刺眼的天光打照进来,宁遥清的长影斑驳在屋内,尘埃飞舞,他一袭月白色衣袍,竟似方外来客,
“王公公别来无恙,宁某失礼了。”宁遥清踏过门槛,走进这沉寂的屋舍,缓步走过来。
王铁林苍老的面容略过一分怅然,摆了摆手,“秋水,你出去吧,我同宁公公叙叙旧。”
秋易水退下后,王铁林再夹起了一块鸡肉,“宁遥清,你等这一日许久了吧。”
宁遥清替他斟酒,酒入杯中似清泉流淌,“是挺久的,王公公怎么如此不小心,我还盼着与您多共事几年。”
字字句句扎心,王铁林唇边勾起一抹冷笑,“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宁遥清,你不要太得意,黄泉路上,奈何桥畔,我等着你。”
宁遥清垂下眼眸,掩下目光中的怜悯,“是吗?难为王公公死后都念着我。”
突然,王铁林一拍桌案,倏而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唇边撕裂开来,他扬起一抹诡异的笑意来,继而就是狂笑不止,鲜血淋漓,渗人可怖。
“你早知酒中有毒?”
王铁林止住了癫狂的笑声,“是呀,秋易水为何来我身旁你不是最清楚吗?”
人之将死,王铁林勉力支撑着摇摆不定的身躯,坐在椅凳上,捂着剧痛的胸口,“宁遥清,你应许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那件你一直想要知道的事……”
宁遥清侧身,淡淡扫了浑身发颤的王铁林一眼,“愿闻其详。”
听罢后耳畔如响惊雷,宁遥清遽而蹙眉,看向王铁林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冷冽的寒意。
终于撑不住跌坐在地的王铁林再次呕出一大滩鲜血来,碗筷酒杯碎了一地,王铁林抓着桌角,用尽心力,“易水既蒙你教诲,望你保他平安……”
闻言,宁遥清终于正眼看向了这位濒死的权宦,他敲了两下桌案,秋易水这才快步走了进来。
见王铁林瘫坐在地,他俯下身去,轻声唤他:“干爹。”
王铁林面目狰狞,口鼻鲜血直流,他死命抓住秋易水的衣襟,断续的声音支离破碎,“易水,日后逢遇佳期,替我……替我给他……上一炷香,苟活至今……我终于……终于来给他谢罪了……”
尾音淹没在灰尘里,他死不瞑目,最后一眼钉在了桌角挂着的一条残旧破烂的红绸上,经历多年风霜漂泊,易碎不堪。
那是延熙九年的年节,北苑冷清,他偷跑出去,见满宫喜气洋洋,便悄悄给被囚的建宁帝扯了一条红绸,绑在了桌上,充作喜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仿若风一吹,便化作了尘迹。
***
乾清宫外,几位内阁阁臣踏出寝殿外,思及适才在殿内听到王铁林身死那一刻的久久沉寂。
高阶之上的建宁帝眼眸中闪过许多复杂交错的情绪,仓皇间御笔跌落在地,滚落在了御案下,沉闷的响声回荡在偌大的殿宇间。
所有人都默契地低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同时也为一代权宦就这样落寞死去而感到唏嘘,在此之前,王铁林依仗与陛下的旧情,可谓是权势滔天,威风凛凛,如今一朝殒命,也似风中微尘一般不足道也。
建宁帝站在窗边许久,在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他留给朝臣寂寞的落影,只抬手让阁臣都先退下,宫门长闭,没有人知道帝王的思绪。
但他们也知道,如无建宁帝下旨,全天下没有人敢对久居宫闱的中贵人动手。
因着近来科举舞弊的事,内阁难得齐聚一堂,如今四人一道先后走出了宫门,资历尚浅的贺逢年自觉跟在了三人身后,但背脊挺直,行步间自有从缓之意,并没有半点屈居人下的阿谀感。
王士净这几日忙得头昏眼昏,这一届的科举对礼部来说像是历劫,先是未名府乡试舞弊,好不容易度过了,现在又出了新科状元以死劝谏的丑闻。且不说他们礼部有多少官员因此落狱,就说礼部从来没有跟刑部那么亲近过。
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他行步都有些虚浮,但还是先向身旁的几位同僚致谢,“这几日多谢金大人,谢大人,同衷共济,共赴时艰。王某不甚感激,朝中官员补缺一事还要诸位多上心。”
金知贤担着修陵寝的事,在家避祸也没敢耽搁半分,不然建宁帝也不会由着他躲懒朝事,听到这话,他面上挂着得体的笑,“不敢,科举一事还是静翁操心费神,我等不过添枝加叶罢了。”
但他的尖刺很快就转移了对象,“倒是谢大人,听闻谢将军就要回朝,贺大人随侍多年,可不要厚此薄彼。”
一句话将谢道南和贺逢年全部点了进去,果不其然谢道南的面色略沉了些,但同朝为官,也不会做出什么有伤官体的事来,他淡声道:“此事不牢金大人费心,王公公身故,最该伤怀就是金大人了,若论情分来,你该是亲近些。再说了,金大人的门生好似也没有省油的灯。”
话中的刀枪剑戟往来,王士净听得头都大了,擦了擦额上的汗,脚步快了些,见此还是劝了一句,“眼下除却科举的事,便就是各省的灾情。尤其河南一省的灾民四散流离,民生多艰,内阁议事是该再想个对策出来了。”
此言一出,几人齐声静默,朝局的动向他们最为清楚,知晓河南最大的藩府是雍王府,也是陛下亲近的胞弟。河南灾情,朝野多番动作,但都是杯水车薪,天灾如此,最是无情。
就此静声,脚步匆匆,王士净却在不远处看到被人带着走的面容憔悴的秦王,几人也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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