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徐方谨怔楞了一下,觉得他回京之后若要查往事,需得从头开始理头绪了,个中的事情繁复错乱,与他当年所知的全然不同。
在阿娘的口中,当年的阿爹温文谦和,外柔中坚,曾在西南平乱兴教化,在福建治水有功,屡立功绩,有清正刚直的名臣风范,倾心已久,这才求得皇太后为他们赐婚,此后夫妻和睦,琴瑟和鸣,还育有二子,后来又收养了江礼致和江沅芷。
可今日长公主之言,让他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见徐方谨听得恍神了,又看他面上的疲累,于是长公主摆了摆手,“往事多忧,倒是本宫关心则乱了,你如今还是先顾着眼前的事,河南灾情深重,朝野现在不太平,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里,你与平章该小心谨慎些。”
徐方谨回过神来,应了声是,提起了河南灾情,他又俯身行礼,“慕怀有一不情之请,善济堂里有几个女婴失孤,又寻不到人抚养安置,听闻长公主所建的善济堂素有仁心,不知可否先暂时收留她们。”
长公主这些年经营的生意要有大部分钱都用来济苦济贫,前几年南下她还亲自在福建的弃婴塔里亲自救下了几个婴孩,带回京抚养,让人悉心教他们识文断字,稍大些后又授人以渔,让他们有一技之长。而京都这几年流民多了起来,长公主也多次拿出钱财来赈济灾民。
闻言,长公主眼底落了几分悲悯,“你让人送来吧。幼儿无辜,不知河南这场灾祸,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天灾人祸,何其无情。”
徐方谨劝慰几句就到了长公主该启程的时辰了,驸马前来,亲自扶着长公主上了马车,然后目送她离去。
温和的日光打落在苏梅见身上,衬出此时他的几分寥落。
***
屋舍内,散漫的药气弥漫在此间。
素白色的纱幔委委垂下,躺在床榻上的封衍全身烧热,不省人事,褚逸额头淌着豆大的汗珠,但扎针的手依旧稳健,拔出最后一根针来,他神色凝重。
“早说他不能这样熬下去,这几年本来就身体不好,还不当回事。”褚逸用棉布擦着细汗,太过专注,以至于脸上和脖颈处通红一片,他看着紧闭双眼的封衍,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可把下面守着的封竹西吓着了,他本来在巡视灾区,听到封衍高热的消息之后就立刻和徐方谨一同赶了过来,此时听到褚逸叹气,他着急地起身踱步,“褚大夫,这是怎么回事?”
褚逸没好气地看了一眼封衍,“操劳过度,肝气郁结,偶染风寒,说了几遍了,就是不知爱惜身体,日后有得他受的。”
饶是这样说,褚逸还是发愁起来,“可现在灌不进药,谁又也动不了他。”
青染眉宇多了几分忧虑,自从那日跟驸马见面又提到了小侯爷,肉眼可见主子心绪不佳,又忙于处理政务,昨日就熬不住了。
封竹西挽起衣袖来,快步走了过来,“喝不进药怎么行,我来试试看。”
褚逸见状,也起身给他们让出了位置,“也对,你们来试试。”
两人蹲守在床榻旁,封竹西接过青染递过来的药,尝试着用羹勺贴近了封衍的干涩的下唇,但他的唇齿紧紧闭着,尝试喂进去的药全部滴落在了衣襟里,弄得封竹西着急万分。
徐方谨只好用棉布轻轻擦拭着封衍的下颌,心间泛着些许酸楚,他甚少见到封衍这般模样,面容憔悴,眉峰紧皱,蕴着隽深的思虑。
正当封竹西满头大汗地尝试将羹勺递过去的一瞬,徐方谨的手腕来不及收回就突然被封衍紧紧攥着,力道深重,让他指节青紫泛白。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所有人,封竹西更是将汤药全都撒在了自己的身上,但他来不及顾自己,惊呼:“慕怀!”
他看到徐方谨吃痛的神情,又立刻焦急地唤了几声封衍,见他实在没反应,只好再推了一下再唤他。
只见封衍倏而睁开了眼眸,红血丝密布的眼眸里似是隔着一层薄雾,他呢喃:“积玉……”
封竹西楞了一下,而后心上不可抑制地哀痛了一瞬,诧然的目光落在了封衍的身上。
徐方谨挣脱不得,为了不让自己的手废掉,只能尽量放松下来,乍然听到封衍唤他,心忽而重重跳了一下,后背的汗湿透衣衫。
“积玉”
“……办宴席”
“亲朋好友相贺……”
徐方谨骤然红了眼眶,他垂下眼眸来,密密麻麻的钝痛漫上了心扉,十年前的话此时再听,已是沧海桑田。
时移世易,屡变星霜,早已不似往昔,当年的江扶舟不顾一切地长跪于宫门只求封衍一线生机,如今的他们咫尺天涯,形同陌路,何其哀默。
也是这一醒,让褚逸有机会再拿过碗来给封衍喂药。
等封衍沉沉睡去,褚逸站在盥洗旁,递给了徐方谨一盒药膏,“是不是太疼了,我看你眼睛都红了一圈,擦过之后会好一些。”
徐方谨默默垂下眼帘来,轻声道了句还好。
第69章
宫楼巍峨, 朱墙斑驳,琉璃黛瓦清沐灵风,昨夜的小雨顺着瓦垄逶迤而落,晶莹剔透, 反照天光如翠玉。
殿内静默, 唯有笔墨的沙沙落响, 横竖有声。
良久,建宁帝撂下笔来,再摊开了今晨八百里送的紧急军报来看, 深邃的眸光落在字迹上多了分淡然,接过御案上温热的茶盏, 看向了悄声走进来侍候的宁遥清。
“鹤卿, 慈宁宫如何了?”
宁遥清俯身行礼, “回禀陛下,已经让锦衣卫的人严加看守, 太后娘娘并无察觉,奴婢已经安排妥当, 不得有任何人惊扰太后娘娘清修礼佛。”
“太后年事已高,外头那些朝事就不要去叨扰她老人家了。”建宁帝眼底略过些许冷然,“齐王送来的密折今日就批复回去,让他同延平郡王一道行事,现在还不是办河南官员的时候, 让齐王稍安勿躁。”
“眼下河南遭灾, 以安抚灾民为首要。雍王一事需得小心谨慎,切忌大动干戈。”
宁遥清将案上的奏折整理放好,温声道:“怀王殿下亦在河南坐镇,今岁新任的河南巡抚朱克忠是朱家人, 想必会妥善处置此事,陛下可安下心来。”
建宁帝倦懒地掀起眼皮来,摩挲着指节上的白玉扳指,“太后怕是要怨朕无情。可这两年雍王的手都伸到朕身边了,勾结王铁林还不够,河南这两年天灾,他还闹得欢腾,民怨如此,朕给他收了多少烂摊子了。”
宁遥清接过内侍送上来的茶,俯身替建宁帝换了一盏新茶,劝慰道:“陛下良苦用心,国事为重,太后娘娘会体谅陛下之心。”
肺腑里沉抑的郁气让建宁帝心烦气躁,他猛地咳嗽了几声,扶着椅栏的手力道重了几分,胸膛剧烈起伏,脸上颓了几分未散的病气,他苦笑,“怨也好,恨也罢。朕这身子骨也不知能熬几年,许等到朕先走一步,她才会念着朕一点好。”
听到这话,宁遥清立刻跪下,“陛下洪福齐天,定是万岁无忧。”
“鹤卿,什么时候你也学得这一套了,说这些千秋万岁的话来唬朕。”
建宁帝眼中浑浊,“死去何所道,托体共山阿,朕的陵寝是该加快些了,冷了金知贤一些时日,明日让他前来觐见吧。”
自王士净身故后,内阁便笼罩着一阵诡异的氛围,内阁首辅赵景文更是托病再三请辞,陛下不允,又亲自过府看望这位四朝元老,一同叙话,还赐下恩荫的恩典给赵家子孙,升了其孙赵其林为国子监司业,一跃几级,令人瞩目。
此番意味很明显,便是安抚住纷扰的内阁,一位阁臣亡殁,若首辅再请辞,会进一步引发内阁的动乱,底下的百官亦亦会纷纷猜测观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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