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竹西背脊挺直, 眸光一错不错地落在一本账册上,记载了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和银钱的往来,所用何处,数目几何, 运粮者往来的脚程里数和口粮,一笔笔,繁复之极,涉及到许多府县。
无风的庭院,日光刺眼,一众官员依照品级依次站着,心中焦躁难忍,仿佛是被上万只蚂蚁爬上了肢体,钻心刺痒的痛苦让烧灼的眼皮都在发烫。
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堂官哪里受过这等冷待,张景春耐不住性子,用袖中的棉白布擦拭汗水,上前一步来。
“殿下,可是账册有什么不妥之处,您可明言指出,我等虽身份卑贱,但亦是金銮殿上面过圣的,两榜进士,何必折辱我们这些老骨头。”
指尖放在案上的一条账目下顿住,封竹西心头的火正窝着没处发呢,他倏而冷笑,“你们还知道自个是两榜进士,天子门生?黎庶尚于水深火热之中,你们不思赈灾救民,反倒大摆宴席,狂饮暴食,轻歌曼舞,举杯欢庆,不知的还以为河南有什么喜事。”
“你们倒是关上门来快活度日,可曾看看外头是什么日子?大荒之年,岁饥人相食,哀鸿遍野,尸骨横山。你说你们是进士出身,可曾还记得殿试前天子对策写过的牧民之道。”
封竹西不肯罢休,横笔拂袖的时候,满脸怒意,拍案的几声响如擂鼓,“慕怀,你说说,昨日他们都干了什么。”
闻言,徐方谨恭敬出列,从袖中抽出一张长条的纸张,上头他们从府宅里抽调出昨晚众官宴席的后厨采买单子,扬声道:“昨日宴席采买如下,鹅五十三只、猪十头、牛四头……共记所用银钱两千四百七十四两。”
一项一项说得院中的官员冷汗涔涔,也令人汗颜,有些官员站不稳,依着身旁的官员才勉强直立。
封竹西横眉冷目,再出口的话全是刺,“不知这项银子从而何来,一两银子所买粥米几何?何况两千多两!这笔账目本王倒要查清楚,看看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谁都没想到封竹西会从这件事来挑刺发落,张景春手脚发麻,当即跪了下来,跪拜叩首,言辞切切,“尔等接迎钦差失度,还望殿下恕罪。”
而后后头齐刷刷的官员跪了一地,齐声告罪。
见封竹西显出此等威严气度,一旁的王慎如定了定身形,他对小郡王的印象还在昔日十五六岁年齿的呼朋引伴,风流俊逸,未曾想到有一日会见到他严肃厉色的一面。
起初他对于陛下让小郡王来河南巡视灾情一事颇有微词,人命关天,怎可胡闹?
但此番见到徐方谨和小郡王这一个月来深入灾区鞠躬尽瘁,机敏锐利,雷厉风行,他就为自己曾经的狭隘而心生愧意,也为二人一路的不掩风尘所折服,
等到封竹西让他们起来之后,张景春等人自以为逃过一劫,毕竟有个招待钦差的名头在,如果深究下去,封竹西这几日行踪成谜也会成为话柄,彼此闹到台面上也不好看,再者,这到底不是什么大罪。
而此时,徐方谨缓步走了出来,语气平和从缓,“张大人,您是河南布政使,执掌一省的民政生计,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您,不知可方便?”
直到刚才张景春才知道原先那个假冒的钦差是内阁阁老王士净的独子王慎如,也为他父子同一秉性的刚正所惊惧,他庆幸于自己没有对其真的下杀手,不然后面就收不了场了。
现在面前的这位钦差徐方谨,面皮看着生,言谈中也和气,张景春放松了警惕,心想这才是真的徐方谨,不似王慎如那个耿介孤直的脾性,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国子监监生,不成什么大气,日后还要在官场里混,总不能到处树敌吧。
张景春缓下心神来,拱手道:“徐大人客气了,您是钦差,奉旨巡视灾情,抚灾安民,下官等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敢问如今河南境内哪些府县受灾最严重?”
张景春抬眼对上徐方谨平静的眼神,心里的戒备放下来些,胸有成竹道:“自然是中明府,其次就是东郭府、朝宁府,此次灾情殃及广泛……”
徐方谨抬手打断他的官腔,“我还想问南阳府现在有多少人。”
张景春楞了一下,刚刚压下去的警惕立刻升了起来,虽不明所以,还是斟酌着答道,“灾前南阳府有一百三十多万人,这些年流民不断逃荒,据上个月布政使所记,应是有一百一十多万。”
“我同延平郡王此番去了南阳府等诸府,所见所闻,皆与张大人口中不同。”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生生把以张景春为首的河南官员吓出了一声冷汗,谁也不知道不过短短的一个月的时间,他们竟然先行暗中探访,不知掌握了多少的实情。
“依我看,南阳府是河南八府中受灾最严重的,为何尔等上报时只未曾明言,致使灾情蔓延,流民四散。还有张大人所说的一百一十多万人,更是无稽之谈。如今的南阳府赤地千里,荒无人烟。”
这一连串的话出来,饶是见过大场面如张景春也有些站不稳了,但他是这些官员的主心骨,这种关键时候,他不能怯场,他当即跪下,高声请罪:
“在河南境内竟发生此等欺瞒之事,全是下官御下不严,致使酿成大错,请钦差大人准予下官亲自去勘察。但当务之急是赈济灾民,下官正在全力筹粮,河南诸官亦勠力同心,定然给大人和朝廷一个交代。”
这一番话里既有认错亦有暗暗威胁之意,但干脆利落的态度倒让徐方谨高看了他几眼,不愧是一省高官,面对此情此景依旧心志坚定。
“正好,我同延平郡王在途径南阳府,带了几个人给张大人。”
说罢,就有人将被捆住的南阳府同知带了上来,被捆缚住的孙余复一看到张景春立刻激动起来,使劲挣扎,奈何嘴里塞着一大块棉白布,只能拼命用惊恐的眼神示意,
短短几个时辰,张景春仿佛半只脚踏入坟里,他如何不认得孙余复,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南阳府同知,便是通过他才将陈海潮踢进了牢里,找了个替罪羊,现在人被绑来,他不知道钦差到底掌握了多少罪证。
“孙大人是正五品官员,尚未定他的罪,钦差如此行事恐怕不妥。”张景春强撑着肺腑里的一口气,眼底已有些狼狈。
徐方谨不紧不慢地看了张景春一眼,“此事已八百里急递告知内阁,不日便有吏部的批文下发河南,事出从急,张大人不会怪罪吧。”
“此外,南阳府欺瞒赈灾,骗取朝廷的赈灾粮一事还请张大人一同处置,南阳府判官李伏暂代南阳府知府同知,此事也过了吏部明文。”
张景春知道,如果此时再不拿回事情的主动权,今日那他们便生死难料了,他退后一步,再一次尝试交涉,“既是经过了内阁,下官自是要认,但刑名之事应该交由河南提刑按察使司处置,不如现在就将孙余复移交给按察使,下官定会给钦差和郡王爷一个交代。”
如此,徐方谨便知道张景春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淡淡扫了他一眼,“张大人说笑了,此人干系重大,当然不会交由你们。”
张景春变了脸色,在河南地界上,他还是说得上几句话的,冷声道:“这可由不得钦差大人了。”
一时剑拔弩张,众人的心悬在嗓子眼里,都对当时当下的情景捏了把冷汗,更别提此时天光滚热,刺眼的光打照在此地,让灰尘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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