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石岩前几步来,倚在了脚踏边,给王铁林捶着腿,“儿子都办好了,东厂审出了供词,移交给了刑部,至于人,早就受不住酷刑死了,这事不会牵扯到宫里,也好堵外官的嘴。但袁故知不日便要回京了,他若是……”
王铁林端起斗彩莲花瓷碗,鼻腔里静气缭绕,“金知贤这几个月还闭门谢客躲着懒,昔日同乘一船,今夕作壁上观。这个千年的狐狸,到底是靠不住。眼见着咱家陷坑里,避嫌倒快。也罢,各人自扫门前雪。”
“矿场这事,死几个内官就罢了,莫不是还想往陛下脸上抹泥?放心,查不出什么。今年怀王抄定王的家,陛下让人押解一百万两入内承运库,但怀王却将大多数银两送往了北境充作军需。内廷空虚,陛下手头也紧,荥州矿产的钱银如数入了宫,这才平了陛下的气。”
听到王铁林轻描淡写地一桩密事大案道出,秋易水眼睫轻颤,但煮茶的手依旧稳当妥帖。
宋石岩不解,“那陛下为何还要召袁故知入京,袁故知这个人倔驴子的脾性和王铁林如出一辙。当年我们可是废了诸多气力才将他挤出京都。”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王铁林眯了眯眼,他跟着建宁帝已经四十年了,事到如今,他多少能品出些凉薄之意,警告也好,威胁也罢,都过了这么些年了。
“咱家的归土之所选得好,山清水秀,风光旖旎,寺中还有僧人日夜诵经。”
宋石岩骤然心惊,下意识抓住了王铁林膝上的衣袍,哀声唤他,“干爹……”
王铁林缓缓摸了摸宋石岩的头,对上他惊慌的眼,沉着道:“放心,干爹若是那么容易就死了,这些年就白活了。
“秦王身边刑部那个监生叫徐方谨的,倒有些意思。荥州矿产、醉云楼奶娘案、浙江杀妻案,还有这次的科举舞弊案都有他。看来是有人要跟咱家斗法来了。”
听到徐方谨的名字,宋石岩轻锁眉宇,徐方谨虽是国子监的学生,但背后牵扯甚多。东厂消息灵通,知晓他有小郡王护着,影形不离,又拜了大理寺卿关匡愚为师,陆云袖就成了他的师姐,前几日还去了长公主府和怀王府。这段时日徐方谨更是得了秦王赏识,时常召见垂询,过问案情。
宋石岩同徐方谨在浙江杀妻案中也交过手,知道他路数,论私心,他不想动什么手脚,到时惹上一身麻烦,怕是后患无穷。
“干爹,如今秦王对这个监生颇为称赞,若是动他怕是棘手些。”
见宋石岩面露难色,王铁林眼底落了些淡薄,轻轻抚平了膝上的衣袍,“不过一个监生,能掀起什么风浪,杀他做什么,照延平郡王的性子,准闹得天翻地覆,得不偿失。”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找到虞惊弦,朝里的事尚可控,一时半会还出不了事,但据探子来报,这几年他身上藏了不少东西。当年河南和山西的事,没弄死他,留下那么大个祸患来。御史那得到的消息绝不是空穴来风,他肯定还在京都。”
说起了虞惊弦,宋石岩也纳闷了,这东厂的情报探子遍布整个京都,可这虞惊弦怎么就会凭空消失,连了影都没有,还让他把部分的证据交给了御史。
都这么些时日了,没有寻到半点踪迹。
王铁林不动如山,接过了秋易水递来的又一盏茶汤,烟气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东厂找不到他,锦衣卫可立了大功。”
“宁遥清这人,看上去坐而论道,但也不是吃斋念佛的主。这些年在宫里,也干了不少事,请旨裁撤宫中用度,上报宫门坐办内侍的揽捐勒索,出手搭救朝官,真当自己还是官身了。”
宋石岩还有些许的迟疑,“干爹,此次秦王对此次科举舞弊甚是在意,他也因此在陛下面前得了脸,现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他如今也在找虞惊弦。”
王铁林捻着手腕上带的念珠,镇定自若,掀起眼帘,“秦王是等着立功,压齐王一头,但若他不得不杀死虞惊弦呢?不仅如此,他还要替我们遮掩。”
一旁的宋石岩满头雾水,缓缓起身坐到了右侧的黄梨花缠枝圈椅上,“难不成秦王在此次科举舞弊里也栽了跟头?”
王铁林将念珠缠了几圈,屈指在案上轻敲,“秦王殿下献给陛下诞辰贺礼是一尊金漆木雕,这主意是咱家出的,可这钱怎么会从天上掉下来呢。”
一席话听得宋石岩和秋易水胆颤心惊。
陛下极重面子,若是这是爆出来,还是钦点的主审,这让陛下的脸往哪里搁?
而宋石岩心下则更为惊骇,可干爹不是背地里站了秦王吗?莫非是陛下的身体出了什么事……
越想越震悚,宋石岩的心像是被一只手高高吊起,莫名胆寒,脊背受不住一阵阵发凉,但他敏锐察觉出诡异来,这种不祥的预感不可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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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墙幽深,琉璃黛瓦,窗明几净,洒落进来的天光如纤屑碎金,打照在御窑金砖上,流光璀璨。
屋内沉寂,宁遥清站在了镏金鹤擎博山炉旁,素手用长柄雕银香铲拨弄香灰,再持羽尘轻扫过炉边的粉尘,而后用鎏金异兽纹的银叶夹拾起了清莲云头香片。
燃香罢了,他俯身在金立双凤盥盆前净手,擦干水迹后,才默声走到了建宁帝身旁。
每年逢这个时候,建宁帝都心烦气躁,前日伺候焚香的内侍不甚拨弄掉了香炉,叮叮咣咣作响,扰得建宁帝心绪更加烦郁,便让人打了二十杖,发配到浣衣局洒扫去了。有此一例,殿内伺候的人如临大敌,各个如履薄冰。
今日瞧着建宁帝在朝堂上发了火气,宁遥清便让里间伺候的人去殿外候着,自己则在殿内陪侍左右。
建宁帝静坐养神,撑着下颌,案头放着锦衣卫写的关于宫内御医的条陈,朱笔勾画了几笔,他便不耐地扔到了一旁,红墨染了漆案,断断续续,斑驳可见。
“一晃王铁林都跟在朕身边四十年了,他原是宣悯太子身旁伺候的,那年宣悯太子在围猎中发失心疯,意图刺杀父皇,幽禁当日自尽身亡。他是东宫旧属,寻着门路来到朕身边。”
“后来朕被掳,北境苦寒,茫茫大漠,我们辗转边境多城,一墙之隔便是故里,无人相迎,惶惶如丧家之犬。天寒地冻的时候,一块热饼一口热汤他都捂着热着,就这样陪了朕七年。”
忆起了往事,这些日子全部的郁气喷涌而出,建宁帝气极,胸膛剧烈起伏,一把将面前的条陈推开,连同摆放齐整的奏折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他现在在干什么!私下同雍王往来,用科举肆意敛财,现在还要看朕何时死,早些给他选定的新主挪位。”
此诛心之论,雷霆之怒,宁遥清恭敬地折身跪地叩首,“陛下息怒。”
随侍建宁帝多年,宁遥清自是知晓这位君主极其重情又极其狠决,覆手翻云间,便弃之如尘。
如此,宁遥清便知建宁帝动了杀意,他敛袖而起,倾身拾起地上散落的折子,在御案上摆好,又拿着御笔放回了砚台边。
看着眼前的东西规整了些,建宁帝的郁气散了些,淡声,“鹤卿,你且坐下。”
“去查查雍王,看看他做了什么,让朕的这位内臣明珠暗投。”
“是。”宁遥清应了一声,便随意寻了一个杌子坐了下来,这一高一低,不远不近,又让病了好些日子的建宁帝有些惝恍,似是想起了这几日反复的旧梦。
他单手支额,幽邃混沌的目光落在了宁遥清身上,“朕还记得被囚北苑的时日里,积玉时不时会遛进宫来,看我这个无人问津的老头子,腰间带了壶好酒和城门摊口的驴肉火烧,落雪纷纷,烛火飘摇,同我说起军中的趣事,我说他该去茶楼里当了说书先生。他说他还真当过,讨了不少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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