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死。
夙寒声没有半分犹豫地缓步走上前。
崇珏背对着他似乎在注视着寒潭中,听到脚步声也并未回头。
短短几步路,夙寒声很快就走到寒潭,一撩衣摆屈膝跪坐在崇珏身侧,若无其事地将腰间褡裢解下。
“让叔父久等了。”
崇珏终于偏头看向他,修长的十指微微拢着,似乎在捧着什么东西。
夙寒声瞥了一眼,似乎意识到什么,没事人一样弯了弯眼睛。
“叔父发现它了?”
崇珏面上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将一只手移开,露出里面那最后一抹破碎的残魂。
——夙萧萧的残魂。
夙寒声扫了一下就百无聊赖地将视线收回,好像崇珏掌心不是自己的残魂,随意地将褡裢中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
三串精致的佛珠串、夙玄临的须弥芥……
以及崇珏醉酒时塞给夙寒声的那堆素白衣袍。
夙寒声已将华美的及冠衣袍脱下,换了身全白素袍,腰封系得紧,将身形衬得越发清瘦。
他一边拿一边淡淡道:“这是叔父送给我的东西,如今物归原主,还有这枚须弥芥——我已止步金丹期,无法彻底操控法器骨链,叔父看看有没有法子将禁制抹去,自己解了骨链。”
崇珏注视他许久,突然道:“……是你做的吗?”
他指得是手中那抹残魂。
夙寒声身上已凝了一层白霜,开口说话时也吐出雪白的雾气,他弯眸一笑,没有丝毫隐瞒。
“是啊,整个三界有奇才异能之人数不胜数,奇珍志异也是林林总总,可如我这般亲手将自己杀死的,八成是头一个吧。”
崇珏拢着残魂的手微微一动。
夙寒声说得漫不经心,亲手溺死自己这种惊世骇俗之事对他而言,好像只是一件并不值得上心的小事。
他这些年除了控制不住神智发疯之外,从来都是乖顺听话。
就算只是闯些小祸事,被尊长说几句立刻就能指天立誓地发誓绝不再犯。
乖极了。
崇珏已坐在寒潭边足足一个时辰,掐了无数的问魂诀,得到的答案从来都是同一个。
——夙萧萧。
闭关三年,已融合许多的恶念第一次不顾压制地挣扎着想要抢夺这具躯壳,似乎在畏惧他会伤害夙寒声。
崇珏捧着那残魂许久,心如乱麻。
他想要质问夙寒声来龙去脉,可聪明如他,早已从戚简意和夙寒声短短几句话中得到了那个再不愿相信也只能承认的答案。
崇珏偏头无情无感地看着还在嬉皮笑脸的夙寒声,根本不知要从何处开始问。
是问和戚简意的重生之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是问这抹残魂为何会在寒潭底,自称夙萧萧。
亦或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前世。
夙寒声跪坐在那,微仰着头看着崇珏,等待着他的质问。
终于,崇珏启唇,低声道:“……前世,我在何处?”
夙寒声面上强装着镇定,藏在袖中的手却几乎将掌心握出血痕,他早已设想过无数种崇珏可能会问出的问题,并准备了一堆答案。
他可以嬉皮笑脸地向崇珏描述自己将自己溺死在着寒潭中的所有细节;也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自己前世和恶念崇珏厮混整十年,更能把自戕后陷入轮回之事说得绘声绘色。
只要崇珏问出来,他总有答案让世尊满意。
但,夙寒声独独没想过崇珏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
夙寒声脸上笑意消散,茫然看着他。
“什、什么?”
“不是恶念。”崇珏注视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在何处?”
短短八个字,夙寒声能听到,可却懵然得无法理解意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先问这个?”
崇珏道:“我最想知道这个。”
那一瞬间,夙寒声几乎是手足无措的,纷乱脑海中根本没有设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艰难运转了一下,奋力想了半天才回答。
“你……前世我十七岁生辰礼时,你并未来应煦宗。”
前世的夙寒声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个世尊叔父。
今世也是夙寒声夺舍了夙萧萧的躯壳,拂戾族的夺舍符纹所散发出去的气息引来崇珏,特意来查探是否真有邪魔外道闯入应煦宗。
……这才和重生后的夙寒声碰了面。
崇珏微微垂眼。
夙寒声根本受不了崇珏这般淡然的态度,就像是钝刀子杀人般,每一次呼吸都让他五脏六腑隐隐作痛。
他已摈弃让崇珏主动问他的打算,双膝跪着一把拽住崇珏的袖子,催促道。
“你问我,你问我为什么杀自己,你快问我。”
崇珏一顿,见夙寒声脸色苍白身躯摇摇欲坠,本能想要抬手扶住他。
夙寒声却用力握住崇珏捧着那抹残魂的手腕,魔怔似的喃喃道:“他、他是乖的,他是最乖顺的,就像是你最期盼的那样……”
崇珏眉头轻蹙:“萧萧……”
“住口!我不是萧萧!”夙寒声突然没来由地发了怒,眼眶通红道,“不要再叫我这个名字!我不是他!”
崇珏满心善念,从始至终所想要的乖乖巧巧的“萧萧”早已经被夙寒声亲手溺死。
就算他装得再乖,也不会是只活十七岁、未经历过任何悲惨痛苦的夙萧萧。
崇珏想要的,不会是他这个疯子。
夙寒声并未落泪,情绪却极其不稳定。
他只是面上瞧着光鲜亮丽,是个人都能看出他内里已被蛀空,脆弱得不堪一击,一阵微风便能将这棵参天大树拦腰吹断。
“你看看他啊。”
夙寒声吼出那句后又后悔了,拽着崇珏的手腕,讷讷地说:“他不是小疯子、也不会闯下大祸,他乖得很,是叔父最想要的。”
崇珏看着疯疯癫癫的夙寒声,五脏六腑微微发疼,心脏也在一点点收缩着,又酸又疼。
他屏住呼吸,尝试着伸手想要去触碰夙寒声抓着自己的手。
可才一动,夙寒声却像是畏惧似的,整个人往后一跌,跌跌撞撞跪坐回原地。
不知为何,他突然闷闷笑了出来。
他已认罪,崇珏是不是要出手将他这个狂悖之人打下无间狱了?
他要……
夙寒声脑海已被那些承受不住的痛苦崩溃搅成了浑水,浑浑噩噩间却还惦记着最后一件正事。
就算堕落无间狱,他也要戚简意随他一起死。
耳畔隐约传来崇珏的声音,夙寒声努力想去听,却眼眶涣散,迷怔着只能瞧见面前的人似乎正在启唇说什么。
那些话他根本听不懂,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害死了崇珏最喜欢的乖巧萧萧。
崇珏要像当年对待宫家旁□□样,利用天道招出法阵,把他拖入无间狱了。
崇珏还在说什么,声音竟然罕见地有点急切。
夙寒声迷迷瞪瞪看着他,脑中不知是因那股要被崇珏杀死的兴奋而缺了氧,更因为马上要解脱而感到快乐,竟然拍着掌大笑出声。
手中九道符纹倏地闪现一道猩红的光芒,随时蓄势待发。
视线朦胧中,崇珏真的如同夙寒声心中设想那般,垂着眸手指扣了个法诀,微微垂眸用灵力在原地划出一道符纹。
夙寒声眼瞳一缩,内心却并非恐惧,而是说不出的欢喜。
他因早就料到崇珏会引法阵将他打下无间狱的行为而洋洋得意,脑海中浮现起不合时宜的愉悦。
就好像赌场中那些赌鬼输尽家底,终于拿最后的钱财下了最后一注,当场逆风翻盘一般,那种愉悦的感觉直冲脑髓,化为蚀骨的快感遍布全身。
夙寒声将猜到崇珏行为的“看透”当成了一种掌控,那股感觉令他亢奋得面颊发红,张开唇缝微微喘息着,涣散失神的眸瞳盯着崇珏。
须弥山世尊,是悲天悯人心怀苍生,连以身殉道都不会有丝毫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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