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阿尔巴利诺要关上门的时候,查尔斯忽然沙哑地开口道:“阿尔?”
“爸?”阿尔巴利诺停下脚步,低声问。
“阿尔,你知道,无论你……”他父亲好像想要说什么,但是却奇怪地顿了顿,苦笑着摇摇头,如同不知道如何措辞。然后他重新开口道:“你知道我是爱你的,对吧?”
阿尔巴利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
“去吧。”他父亲轻柔地说道。
于是阿尔巴利诺轻轻关上书房的门,听着锁舌咬合时刻轻微的咔哒一响。他没有离开,也没如他父亲所想的那般把时间投入到任何一个像他一样的大学毕业生会过的那种假期生活中去——他当时已经收到宾夕法尼亚大学佩雷尔曼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一般人到了这个时刻,往往愿意把时间花在旅行或者在浴缸里跟女朋友疯狂做爱上,正是年轻人们疯狂的浸入的那种“现实生活”——他确认门关好了,然后靠在门上,把体重全然压上去,开始默默地等待。
他从一数到了三百二十四,然后听到一声枪响。那声音奇怪而尖刻,跟电视里上演的那种全然是不同的调子。
阿尔巴利诺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再次推开门走进去。他能看见那把左轮手枪从巴克斯医生的手上滑落到地板上面,正有鲜血从他的手指上滴滴答答淌下来,滴进壁炉边的地毯里,缓慢地渗透入其中。
阿尔巴利诺沉着地穿过那些硝烟的味道,从墙边的架子上挑了一支白葡萄酒杯,然后从书桌上拿起那瓶雷司令,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除了玻璃碰撞的轻微的声响,室内近乎是死一般的寂静。
他跨越地上逐渐聚集起来的血泊,坐在了火炉边另外一把椅子里面,被笼罩在闪烁不定的火光之中,就正对着他父亲的扶手椅的方向。所以他能看见那些从棕色的头发之间流下去的血,室内逐渐充盈着一种沉重的腥味。
那可不应当,他慢慢地想着,这么甜的雷司令葡萄酒应该搭配蓝纹奶酪和焦糖甜点才对。他父亲本也应该明白这一点的。
在把嘴唇凑到玻璃杯沿上之前,阿尔巴利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这个头颅,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做过“不朽”的希望。
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那两具尸体屹立在洁白的大理石台阶尽头。
他们确实被布置成了血腥的谋杀现场——无论是哪种意义上都是如此——其中较为年轻的那一个被某种支架支撑着立在原地,肌肤苍白,身上包裹着希腊式的浅蓝色长袍,那些丝绸遮盖了他身上逐渐腐烂的部分和遍布皮肤的污绿色;在这些蓝色绸缎下面,有无数淡蓝色的番红花和绣球花涌出来,就好像他站在碧色的波涛上,或立在某种奇特的蓝色残骸之中。
他的喉咙被精巧地割开了,切面状态显示这里的皮肤绝对是死亡之后才被割开的,他的喉部巨大的空洞里填满了蓝色的绣球花,那些蓝色花瓣如同话语一般从他的喉咙里涌出来。
而另一位则相对不太体面,一眼看见他的时候,甚至很难判断他的性别:这位死者整个上半身的肉近乎都消失了,白森森的头骨和一根根肋骨在晨光之下闪烁,仅剩下双腿和背部还保留着少量肌肉,而皮肤则被全部剥掉,腐烂的肉体在白色台阶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息。
而这些肉和裸露的骨头之间用鲜花过渡,淡红色的木芙蓉和郁金香填满了他的腹部和胸膛,而艳红色的罂粟花则张牙舞爪地从颅骨空荡荡的眼窝之中涌出来,颜色鲜艳到有些狰狞的地步。
这位死者被布置成仰躺在地上的姿势,仅余骨骼和少许肌肉的手挣扎着伸向高空,苍白的指骨被金属丝固定起来,指向天空的某个方向。
站立着的年轻死者就站在这个近乎骨架的人身边,一只手被布置成紧抓着另一个死者光秃秃的颅骨的样子,而另一只手则横在对方的颈间:蓝色的花枝在他的手中被编织成利剑的模样,剑锋和骷髅头的颈椎缠在一起,在那里开满绣球小朵小朵蓝白的花束。在这白骨的颈间,红色罂粟以鲜血的姿态从那里流下来,沿着石阶逐级流淌。
——最后一朵红色的小花就躺在奥尔加·莫洛泽的鞋尖前面,她站在台阶的最底部,抱着手臂,语气轻松地评价道:“他重现了阿特米西亚·简提列斯基的《犹滴杀死荷罗孚尼》。”
“操。”巴特·哈代真心诚意地说。
“你在抱怨这句话的哪个部分?”奥尔加看了他一眼,打趣道,“是因为今天礼拜日园丁出乎意料地杀死了两个人——毕竟他之前也就只有一个案子中一次杀死了两个受害者,这还是挺罕见的——还是因为你对巴洛克时期的画家有什么意见?”
“我根本不在乎哪个画家是巴洛克时期的!”哈代绝望地叫道,那是一个差不多要对整个世界失望的人会发出的声音,“我在意的是:他他妈的是怎么把两具尸体摆在法院门口的?!”
——正是如此,他们两个正站在州地方法院的门口,宽阔的广场上围着一整圈封锁线,更远处则被记者们的采访车堵得严严实实。在现场如此开阔的地方,WLPD几乎不能指望能用什么东西遮盖住记者们的视线了。
这真是好极了,哈代可以想象,二十分钟之内,没打马赛克的尸体照片就会在网络上传得铺天盖地。
那两具尸体就被放在法院石阶的最高一级上,红色罂粟瀑布似的沿着台阶流淌而下,和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混在一起,看得人生理上的不适。
“CSI的人说夜间的全部监控录像都被删得一干二净,驻守在保安室里的那位保安被从背后袭击了,现在还因为脑震荡躺在医院呢。”奥尔加说道,虽然她知道刚才被哈代喊出来的只是一句绝望的抱怨,他并不是真的想知道这个答案。
哈代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礼拜日园丁把现场选在这里?他之前明明一直特别青睐开阔的林地、或者是有水源的公园之类。法院,真的?危险性又大,又——”
“又气派。”奥尔加低笑着说。
哈代瞪了她一眼。
正在这个时候,一个警员拿着几页复印纸向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但他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哈代,就被奥尔加截胡了。她灵巧地把纸页从那个警员手里抽了出来,然后哈地笑了一声。
“还保留着自己的脸皮的那位受害人名叫威廉姆·布朗,一般被朋友昵称为‘比利’。”奥尔加读道,那张纸上复印了死者的社保信息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哦,这位之前被卷进一场官司里去了:他起诉自己寄宿学校的老师试图强奸他,并且在他试图挣扎的时候咬伤了他的脸。”
哈代忍不住看向这位年轻的死者的面孔,那上面浅色的伤痕清晰可见。这样年轻的受害人总让他感觉心里不是滋味,显然是因为他家里也有个小孩的缘故。
他苦涩地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关系大了,巴特!”奥尔加挥了挥手里那几页纸,大声说道。
她斗志昂扬地顿了顿,然后指向那两具尸体:“你看看这两具尸体——为什么这个名叫威廉姆·布朗的年轻人被丝绸和蓝花小心翼翼地装饰起来,但是另外一个死者却被剥了皮、身上一半的肉都不知所踪?还有,园丁把他们两个摆成了《犹滴杀死荷罗孚尼》的姿态,美貌的年轻女性犹滴为了保护家乡杀死了入侵者的将领……而我们都知道,阿特米西亚被另外一位画家性侵之后,曾经多次以这个圣经故事为蓝本进行创作。巴特,虽然在此之前这不是礼拜日园丁的倾向——但是我猜他不会选择一个经历这么特殊的受害人、一个这样的主题,却什么都不为了说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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