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几个瞬间,在一些黑暗而无声的日子里,他们确实渴望安眠。因为睡和死是最亲密的兄弟,而死对每一个人都是公平的,他们化为尘土的过程没有高尚与卑鄙之分,在这个过程中,所有的悲伤和忧愁都梦一般消散了)
“那样确实能免除某些麻烦。”阿尔巴利诺装模作样地想了想,然后回答道,“但是如果那样,我就不得不拿奥尔加·莫洛泽代替你的位置,然后赫斯塔尔会因为这个选择而大发雷霆的。”
“你不会真的选择奥尔加来代替我的。”麦卡德平静地向他指出。对方说出这种话可能只是个威胁,总的来说,如果奥尔加的尸体出现在礼拜日园丁的作品里,只不过是对所谓“完整性”的一种破坏。
“你可以用很长时间来思考着是不是个威胁。”阿尔巴利诺好脾气地回答道。
然后,他毫无怜悯地砰地开了一枪,准确地击中了麦卡德的大腿。
——于是鲜血飞溅出来,看上去比已经逐渐褪成红色的树叶的色彩更红。那好像是刺入皮肉的灼热的钉子,当拉瓦萨·麦卡德因为突如其来地袭击了他的那阵疼痛而跪倒的时候,阿尔巴利诺脸上依然挂着那个毫不动摇的笑容。
正是那个表情诉说了一切: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或许会杀死他,但是礼拜日园丁是不会的,他们依然正静待某件事情的发生。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一般来说,或许不幸更多一些——在那次枪击事件之后,麦卡德确实还活着。
那把猎枪不知道是从哪弄来的老旧枪支,杀伤力颇为有限,甚至没能在麦卡德腿上留下一个洞穿的伤口……从这个角度来讲,阿尔巴利诺很可能是故意的。他腿上的伤口在缓慢地愈合,而阿尔巴利诺似乎是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来地下室的频率更多了一些。
有的时候他会在地下室画一些铅笔草稿,麦卡德看不清楚画面上的内容,但是猜测图中估计会有许多尸体……其中还包括他的那一具。
到了这个时候,麦卡德近乎觉得自己对随时可能到来的那个未来已经心平气和了,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一天麦卡德忽然问道:“你怎么处理的我的手?”
“手”——他提到这个词的时候估计比百分之八十肢体伤残的人更加冷静,奥尔加·莫洛泽还得在那百分之二十里占一个名额。不管怎么说,当你的你的目标定成“用某种方法弄死礼拜日园丁”的时候,失去一只手或者一只脚就应该已经在你的计划之中了。
“我把它放在了法院的胜利女神雕像下面。”阿尔巴利诺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铅笔依然发出连绵不断地沙沙声,如果不考虑他们之间是罪犯和绑架案受害人的关系,这场面简直是闲适的。
麦卡德想了想,然后嗤了一声:“你不觉得这个类比有些太简单粗暴了吗?”
阿尔巴利诺低着头,又再画面上填了几笔,然后简单地说:“别对他们寄予什么希望,他们读不懂隐喻——如果说我这些年之间在‘观众’身上学到了什么,这可能是唯一一条。”
“这听上去可真傲慢。”麦卡德评价道。
“那是因为你对他们寄予了过多的希望。”阿尔巴利诺说,“而你总有一天会发现根本没这个必要,因为无论你曾为了他们做多少事,他们既不会记得,也不会在乎——当然,或许也发现不了,因为估计你很快就要死了。”
麦卡德似乎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但是无论如何,他最后也没有反驳阿尔巴利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在你那幅画上,我是什么样子的?”
阿尔巴利诺从房间的另一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闪烁着一些纯粹的愉快和好奇。然后他想了想,简单地形容道:“毫无生气,逐渐腐烂。”
——这还真是个非常万能的答案。麦卡德简直有点想要苦笑,然后他又不着边际地想,被关在马厩里的那几位得知了这个答案,可能会因为惊恐而痛哭流涕。
阿尔巴利诺依然低头在纸面上写写画画,然后他忽然说道:“我会把你和那几个强奸犯展示在一起,从设计的角度来说这是必须的,但是或许观众会为此怀疑你的声誉。”
“你现在难道已经开始关心尸体本身对自己的声誉的看法了?我原来拥有这样的发言权吗?”麦卡德讽刺道,他在肮脏的垫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到了这个时候,残缺的肢体上的幻痛已经消失了,只剩下一阵空荡荡的怪异感觉,“不过或许从奥尔加的角度来讲,我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对她而言,我出现在一群强奸犯中间或许相得益彰。”
“这应该不是你对自己的看法。”阿尔巴利诺从稿纸之上扫了他一眼。
麦卡德摇摇头:“她对‘好’和‘坏’的看法太过黑白分明了。”
这句话的话音落下,连阿尔巴利诺都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听上去更像她对你的评价。”
“不是吗?”麦卡德反问道,因为几个月的伤痛和营养不良,他的声音本来一直低沉而衰弱,但是在这个时候竟然微微提高了一点,“她用她的个人好恶来衡量一切,而她的个人好恶其实很简单:接近真相的就是好的,远离真相或者扭曲真相的就是坏的,仅此而已,没有例外。在她的这套行事标准的衡量之下,她当然会觉得我不可理喻——但是世界并不是以她推崇的模式运转的,世界上大部分人想要的都不是‘真相’。”
“哦?”阿尔巴利诺发出一个微微上挑的气音,“那么他们想要的什么?”
但是他声音里的某些东西告诉麦卡德,在他开口问之前,就已经知道对方要说出口的答案了。
尽管如此,麦卡德还是回答道:“正义——甚至不完全是普世价值意义上的正义。人们总希望恶人受到比法律规定更沉重的刑罚,因为迫不得已而做坏事的好人能得到改过自新的机会;大部分人对于何为‘正义’都有一套自己的判别标准,他们不会在意一个恶人是因何而入狱,重点的是他们最终入狱的结局……奥尔加不赞同当年我对乔治·罗博案的处理方式,但是大部分人不会在乎他是被冤枉的还是罪有应得,只要他不再杀人,他们就心满意足。”
麦卡德短暂地停顿了一下,阿尔巴利诺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当人们听说一个罪犯强奸了幼童,他们难道不会说‘这人渣应该被枪毙’吗?但是不是,他在大部分州都只会被判终身监禁,表现好甚至能提前出狱。当人们听说一个人保护自己的时候杀了试图抢劫他的劫匪,难道不会说‘干得漂亮’吗?但也不是,有的时候他们会因为防卫过当而被捕。”麦卡德质问道,“这些想要好好生活的普通人有很多愿望,而我就是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的人。”
阿尔巴利诺声音平稳地问道:“这样说,他们甚至应该感谢你咯?”
“我不需要他们感谢我,我只需要他们继续生活下去。”麦卡德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但是总有些因素让他们无法正常生活——就比如说赫斯塔尔·阿玛莱特,或者你。连环杀手们只要活着就会继续作案,一个普通人走一次夜路、为陌生人开门、甚至好心让人搭便车就会遇害。这就是维斯特兰的人们可能面临的未来,在这样的前提下,谁在乎一个连环杀手是被逮捕、被冤枉、还是在过马路的时候被车撞死?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只要这些可能会谋杀他们的人死了,他们就最终得到了安全。”
“所以只要最后他们得到了制裁,你的目的就达到了——无论他们以什么方式被制裁——因为这就是正义。”阿尔巴利诺总结道。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就足以被称之为正义,对我而言也是如此。”麦卡德低声说道,“我们都知道奥尔加是对的,这确实存在问题:就好想我们的手里握着那根控制火车走向的控制杆,让火车转向另一条轨道的时候,可能会有人受伤——譬如罗博案第七案逍遥法外的那个凶手,或者更糟糕,如果我们判断失误的话,或许会冤枉无辜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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