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除了法医,现在也要兼职心理医生了?”赫斯塔尔话语带刺地反问道。
“你在逃避问题。”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指出。
“那又怎么样?”赫斯塔尔冷冰冰地说道,他显然不怎么喜欢这个话题——并不奇怪,事关他童年时代的那场悲剧有关的所有内容,他反应的都比较激烈,也就只有谈及这些内容的时候,阿尔巴利诺才能轻易撕下他那张冷嘲热讽的假面,这可能就是他揪着这一点不放的原因。
那是阿尔巴利诺会干的事情,他虽然在所有人面前显得如此讨人喜欢,但是真实面目就是如此: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别人带来什么伤害,那些温情的、善解人意的举动只是他在不可避免的社会生活中维持的假面,而现在的肆无忌惮才是他真实的一面。
——世界上正有一个人如此了解你的内心,却从不在意言辞对你内心造成的伤害,这就是现实的悲剧之处。
此时,车子已经行驶过许多挑街道,依然远远地缀在夏普的那辆甲壳虫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他们,一切都很顺利,而正是这种平静使得静默的氛围更为难熬。
显然,阿尔巴利诺选择继续说下去。
“逃避问题说明了很多事情,我猜不仅仅意味着你不愿意回忆悲惨的往事。你不是那种永远无法从往事中走出来的类型,它会使你噩梦缠身,但不会阻止你的脚步,否则你也无非成为今天的自己。”阿尔巴利诺回答,“你与比利共情,但是却不喜欢比利,对吗?你甚至厌恶他,你厌恶他的软弱就好像厌恶当年对一切无能为力的自己。”
赫斯塔尔的嘴唇绷成了一条线,阿尔巴利诺简直有点怀疑,他会停下车往自己的脸上揍一拳——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显然不会在跟踪别人的过程中贸然停车的。
既然他没有答话,阿尔巴利诺就得以理直气壮地盯着他,看着这个男人的侧脸沉浸在街灯映照的朦胧光辉之下。
赫斯塔尔长得很英俊,但却并不是那种完全符合大众标准的英俊,在这样灯光昏暗的环境里,就会显得他眼窝太显深邃,眉弓有些略高,眼睑全沉浸在漆黑的阴影之中;再加上他嘴唇略薄,自然就显得面目冷酷又刻薄。
但他的本质并不如此——在他是维斯特兰钢琴师的情况下,他的本质竟然不是如此,那真是一个奇迹。
最后,可能是赫斯塔尔终于厌烦了他的目光,干脆回答道:“你是从挖掘我不堪的过去中得到了什么快感,是吗?”
“并非如此,我和施海勃可不是一个类型。”阿尔巴利诺干脆地回答,他的笑意听上去奇异地温暖,“而是:目前而言,我对你的一切都深深地着迷,无论是你自己尚可接受的部分,还是你深深厌恶的部分。”
“你就是用这种甜言蜜语引诱你那一任又一任的床伴的吗?”赫斯塔尔显然一个字也不会信,他硬邦邦地反问道。
“对于床伴来说,你只要显得温柔体贴,花钱也足够大方就可以了,长得足够帅和活儿好的话当然锦上添花。”阿尔巴利诺眯起眼睛来,声音有些轻佻地向上挑,“你值得人殚精竭虑,钢琴师。”
赫斯塔尔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什么评价。与此同时,他们看见夏普的车在一条街上停了下来,赫斯塔尔紧随其后,利落地一打方向盘,把车倒进了附近的一条小巷。这样,坐在车里,他们还是可以越过巷口的转角隐隐约约看清楚夏普的一举一动。
夏普很快下了车,步伐摇晃,不知怎么显得怒气冲冲的。但是这也并不奇怪——这位不光丢了工作,据说还为给自己找个好律师负了一大笔债。最后他虽然没有因为跟性侵有关的任何罪名而入狱,但是也有一大笔欠款要还,而他身上成立的那部分罪名,基本上意味着他不可能在任何教育机构里找到工作了。
对安东尼·夏普来说,生活日渐艰难,为了逃避现实而酗酒的日子也令他的神情越来越萎靡了。
他们看在那个人逐级登上路边一个公寓门前的台阶,开始坚持不懈地按门铃,门铃没有什么反应,他不耐烦地按了好几遍之后,干脆开始拍门。
夏普坚持不懈地敲了一会儿门,直到有个邻居不耐烦地打开了旁边公寓的门,生气地向着夏普喊了几句。这已经是将近凌晨一点,邻居怒发冲冠也是情有可原的,而夏普则干脆地向着那个邻居比了个中指。
怒发冲冠的邻居咒骂了一声,重重地把门甩上了。十几秒钟以后,邻居家一楼本来敞开的一扇窗子被人怒气冲冲地关上了,算是对夏普的粗鲁的无声地抗议。
在夏普显然打算要开始敲第二轮门的时候,公寓的居住者终于不堪重负地把门打开了。
那是——
“比利?”阿尔巴利诺出声道,声音里或多或少地透出一点惊讶。
没错,从门口探出的那张面色苍白、头发蓬乱的脸,正是他们之前在性侵创伤匿名互助会见到的比利。他对着夏普说了几句什么,但是由于离得太远了,坐在车里的两人完全没有听清楚,但是看比利的肢体语言,他似乎很想把自己藏在屋子的深处,或者让夏普现在就离开。
——这两项愿景都没有实现,因为夏普猛然伸手一推比利,迈进了门中,两个人的身影都从门口消失了。
车里一片寂静,阿尔巴利诺依然饶有兴趣地看着赫斯塔尔,就好像对另外两个家伙毫不感兴趣,而眼前的赫斯塔尔是一道胜过哥德巴赫猜想的难题。
赫斯塔尔没在看他,只是看着门口的方向:公寓的门依然没完全关上,露出了一条缝隙,室内的灯光照耀进来,沿着门缝向外投射出一道不祥的光辉。
赫斯塔尔正面临的抉择似乎十分明显了:那是一排沿街的二层公寓,不知道隔音如何,也不知道比利是一个人独住还是和其他人合租在一起。显然,事情的方方面面都很成问题,现在并不是一个适合赫斯塔尔——或者维斯特兰钢琴师——出场的时刻。
阿尔巴利诺静待对方做出选择,赫斯塔尔心里肯定也考虑过了这些细节,但是最后他还是听见赫斯塔尔低声骂了一句,从车里跳了下去。
阿尔巴利诺笑了一下,跟着对方下了车,一边向公寓的方向跑去一边戴上了放在口袋了的手套——公寓里正在发生什么、以及这条街道本身的状况影响了事情接下来的走向。阿尔巴利诺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街道上的摄像头早就被人破坏掉了,这在黑帮横行的维斯特兰市很常见。
他慢慢地微笑起来,这样事情就有很多操作的余地了。
他们两个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很快进入到室内,到了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刚才考虑过的第二个问题得到了答案:公寓确实是两层,但是显然比利只租用了公寓的二层,一层房间无人居住,家具都罩在白色的布料之下。
灯光从二层楼梯之上透射过来,而人争吵的声音则也不断地满溢下来。
这个时候,阿尔巴利诺的第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这栋公寓的隔音非常好,他们进入室内以后就会发现争吵的声音很大,但是即便门只是虚掩着,站在室外也近乎听不见室内的声音。
这样看来,刚才那个邻居能听见夏普的敲门声,是因为隔壁的一扇窗子是敞开的,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夏普敲了那么长时间的门,只有一个邻居出来抗议。
——这可意味着很多事情。
所以,当赫斯塔尔向二楼望去的时候,阿尔巴利诺站在他身后,无声地把公寓的大门关上、反锁住了。
与此同时,他们都能听见比利近乎崩溃地尖声说道:“你离我远一点!以后再也不要再跟踪我了!马上离开这间屋子,否则我会——”
“你会怎么样?用你手里这把小刀捅我吗?!”夏普怒气冲冲地吼道,“你毁掉了一切,不要以为我不敢——”
没必要再听他们说下去了,知道楼上的情况剑拔弩张,且一个根本无力保护自己的年轻人手中持有利器就足够了。赫斯塔尔在动作之前还是看了阿尔巴利诺一眼,对方心知肚明地向着他点了点头,然后两个人迅速向楼上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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