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塔尔其实觉得整件事都很明显。
无论如何,由于侵害并未实质发生,又或者在法庭辩护期间发生了什么比利没提到的事情——赫斯塔尔作为一个律师,已经能想出四五种不同的方案了——那个老师现在并不在狱中,他显然丢了工作,也被法庭下达限制令,不准出现在比利周围。
现在这个年轻人正愁容满面地讲述着自己对被跟踪的怀疑,他似乎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已经神经紧张到精神错乱的程度了。他的声音颤抖,不自觉地拉长的尾音隐约里带有哭腔。
如果仔细打量这个面色憔悴的孩子,可能可以推断出为什么那个犯罪分子会选择他:他虽然有些过于瘦小了,但是实际上面孔很漂亮,那是一种古典画作中矫健的少年式的、精致的漂亮,还有一双湖水似的蓝色眼睛。
“我爱你胜过众子。”
赫斯塔尔皱起眉头来。
“嘿!赫斯塔尔!”
等到他们终于经过了另外好几个人分享经历、在会议主持人的带领下分享了好几本心理学读物、最后真的手拉手背了一遍布尼尔祈祷文之后,这次互助会会议终于宣告结束。
赫斯塔尔真的希望能要多快有多快地溜掉,但是显然是不可能的,他刚出门就被阿尔巴利诺从后面赶上了。
在这个时刻,他又感受到了那种令手指刺痒的欲望,让他很想把口袋里那把刀捅进阿尔巴利诺的胸膛里去,就为了能让他接下来不说话。
但是他显然不能,阿尔巴利诺在他身后快步走着,说道:“你心情不好。”
“何以见得?”赫斯塔尔反问道。
“读懂你的情绪是一门很精妙的学问,毕竟你肯流露给人的表情实在是太少了。”阿尔巴利诺懒洋洋地说道,“但是我相信我已经在这门学科里稍有些成就了。”
他还真好意思说“读懂人的情绪”,他们到底为什么沦落到要跟一个精神变态讨论情绪问题啊?
赫斯塔尔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太想搭他的茬,只想赶紧走到停车场。阿尔巴利诺在身后紧随不舍,他继续用那种轻松过头的声音说道:“我猜不是我的问题,是不是?”
赫斯塔尔猛然停住了,差点让刹不住车的阿尔巴利诺撞在他身上。他火冒三丈地回头,质问道:“你到底从哪里看出这不是你的问题?!”
虽然赫斯塔尔此人总是板着一张脸,把事务所的不少实习生都吓得战战兢兢,但是说真的,他确实鲜少发脾气。当你在工作中一不小心发脾气就会导致被判“藐视法庭”的情况下,人理应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的。
事实证明,这种克制在阿尔巴利诺存在的前提下几乎也不起作用。
“我们可以回忆一下,”阿尔巴利诺语气轻快地回答,“我出院那天你来我家找我,然后咱们马上干柴烈火地滚了床单;再接下来你发表了一些关于爱情的深刻言论,紧接着就立马离开了我家。没有过夜、没有一句晚安,顺便一提,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就好像所有拔屌无情的渣男那样。”
阿尔巴利诺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声音依然轻松,但是毫无必要地把音量提高了一点。他当然不是会为了这种事生气的人,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个小神经病就是为了引起马路边上来来往往的路人的注意。
——当这帮路人把内涵格外丰富的目光投在赫斯塔尔的身上的时候,他甚至看上去还能更开心一点了。
赫斯塔尔头疼地一把抓住阿尔巴利诺的手肘,低声警告道:“巴克斯医生。”
“哦好的,对此我会永远保持缄默,甚至不用按着圣经起誓。”阿尔巴利诺欢快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忽然降低了声音,那个笑容像是渗入沙子般的流水一样迅速从他的脸上消失了,“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你担心事情再这样继续下去,你总有一天会无法下手杀死我——不,这种形容并不准确,因为你显然有毅力杀死任何人,对不对?”
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下,然后重新措辞:“你担心有一天你杀死我的时候真的会感觉到伤心……这让你感觉到事情开始脱离你的控制了,所以你选择消失。”
阿尔巴利诺能感觉到赫斯塔尔的手指在他的手肘上微微收紧。他向前倾身,嘴唇几乎擦过赫斯塔尔的耳垂,带着黏糊气音吹出了那几个字。
他亲昵地说道:“控制狂。”
赫斯塔尔的手指猛然松开了。
“这多奇怪啊,赫斯塔尔。”阿尔巴利诺用闲谈一般的声音说,反手抓住了赫斯塔尔的手腕,拽着他往附近人烟稀少的巷子里走,赫斯塔尔并不真的想要站在路边接受人们目光的洗礼,于是就只能跟着他的脚步走了过去。
阿尔巴利诺一边走一边继续说:“维斯特兰钢琴师可并不会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不是吗?因为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谋杀,这位连环杀手从最开始就意识到这一点了: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杀死给他造成伤害的人,但是他至少杀了与那个事件相关的两个人。在未来的很多年里,他还杀了很多能令他沉入当年黑暗的回忆里的家伙。有些犯罪心理学家认为:钢琴师的杀戮行为是他的童年创伤造成的结果,他的疯狂驱使他作案,而通过杀死这些罪恶的人,他感觉到了安全……但对此我恐怕不能苟同。”
他停顿了一下,就算是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地走着,赫斯塔尔都能听到他声音里的那股笑意。
他们已经走到了楼宇的阴影之间,既然雪后的大地看上去格外的洁白,那么在太阳耀眼的反光之间的阴影也就显得特别黑暗。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更加寒冷,阿尔巴利诺就在这寒冷中松开了他的手腕,转头看他。
那双薄荷绿色的眼睛在阴影中近乎隐隐发灰,如此寒冷,如此锐利。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他近乎是喃喃地问道。
赫斯塔尔没有回答——因为这个疑问看似疯狂,却直指一切问题的核心。阿尔巴利诺在阴影中看上去近乎像狼,某种异域却凶猛的野兽,他的嘴角依然勾着锋利的笑容,并且用这个笑容切割他人的灵魂。
“你很清楚这一点:我会对你造成伤害的,如那些人也对你造成伤害一般。”阿尔巴利诺轻柔地喟叹道,“礼拜日园丁是个天生的精神变态,他不具备移情的能力,也没有能力爱人。既然基因限制我无法如人类般爱你——我必定会让你受伤,当我对你的兴趣终于溃散的那一刻,一切就会发生。”
——当火焰熄灭的时刻。
小说家们会这样写故事:如果一个人的台词是“为什么不杀了我呢?我必定会让你受伤”,那这一般是个悲痛欲绝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主角们因为身份的鸿沟不能终成眷属,玫瑰不叫玫瑰, 亦无损其芳香,诸如此类。
但阿尔巴利诺不是,这话被他说出来的时候近乎是挑衅的,就好像他注视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动物,用猎物引诱它,兴致勃勃地等着它来咬饵的那一刻。这种好奇近乎是残忍的,也正是赫斯塔尔举棋不定的根源。
“为什么不杀了我呢?”阿尔巴利诺重复了一遍,“还是说,你真的是怀着那禁忌的喜悦吃下苹果的呢?”
下一秒——实际上赫斯塔尔真的没有考虑好要怎么办,但是显然已经不用他考虑了——下一秒阿尔巴利诺就猛然把他推到了小巷肮脏的墙上,粗糙的砖块隔着大衣坚硬地抵着他的脊背。
阿尔巴利诺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肘,一只手抓着他的肩膀,就那么把他按在了那里,实际上没太用力。赫斯塔尔知道,只要他想要挣脱,很轻松地就要挣脱开。
“那种快感十分强烈吧,就好像海洛因?”阿尔巴利诺贴着他的耳边问道,热气湿润地拂过他的皮肤,“就好像在做明知道自己不应该做的事情:第一次杀人也好,第一次给警方写信也好,大张旗鼓地把尸体展示在公共场合也好——我们全都在刀尖上跳舞,触碰着本不该触碰的禁忌的边缘。”
“包括你本身。”赫斯塔尔低声说道,听上去咬牙切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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