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补充道:“早在与赫斯塔尔有关的这一系列事情发生之前。”
麦卡德愣了一下,可能只有一到两秒钟那么短,又或者实际上有一生那样漫长,那一瞬间他什么也没想到,只能听到太阳穴附近有某种东西在发出蜂鸣一般的细微声响。片刻之后他冲口而出,说:“不可能——”
毕竟,她为什么会那样做?这一切的意义又是什么(虽然他心里有个小声音说,那就是奥尔加·莫洛泽会去做的事情)?他想要说出几条有理有据的反驳,告诉自己阿尔巴利诺只是在欺骗自己,但是欺骗自己由有什么意义呢?他能感觉到喉咙里有某种干涩的东西存在,正是这种东西让他没有再反驳出一个字。
“为何?你总担心她越过‘某一条线’,但是却拒不承认她跟你不在线的同一边的事实吗?”阿尔巴利诺反问道,他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愉快笑意,就好像他以看着别人备受打击为自己的天职似的,“我没必要在这件事上欺骗你,事实就是这样:她来见我了,就是为了确定一切是不是如她之前的那些侧写一般,她对我说,她就是为了礼拜日园丁来维斯特兰的。”
拉瓦萨·麦卡德死死地盯着阿尔巴利诺,面无表情,但是胸口大幅度的起伏似乎还是泄露了他的心绪。他沉默了许久,奇怪的、似乎是精疲力尽的语气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因为我猜你可能也想要知道‘真相’,”阿尔巴利诺耸耸肩膀,“我明白,在之前的所有时候,真相对你来说都只是实用主义的真相,只要它们能在法庭上帮你指证犯人就足够了,你不会在意那些细枝末节。但是到了现在这种时刻……你我除了真相之外,也都一无所有,不是吗?”
如果赫斯塔尔·阿玛莱特在场,阿尔巴利诺绝对不会那样说。因为他确实不拥有很多东西,但是就现在的情况看来,阿玛莱特的心是明明白白地属于他的。但是既然阿玛莱特现在不在,就意味着他可以用一些更有戏剧性的措辞,反正麦卡德也不可能阻止他。
“所以真相就是:奥尔加·莫洛泽在四年前来维斯特兰之前,就怀疑我是礼拜日园丁,等到她来到这里定居之后,很快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真相是,在这四年之间,她放任我做了许多起案子,后来她也顺藤摸瓜地查出赫斯塔尔是钢琴师,但是依然什么也没有做。”阿尔巴利诺缓慢而清晰地复述道,“而今天,她显然也能猜到你还活着、甚至就被关在附近——”
阿尔巴利诺停顿了一下,闲适地环视着四周。
“但是她已经离开了。”
然后在那个夜晚,麦卡德又做了梦。
他梦见奥尔加·莫洛泽从BAU离职的那一天,对方抱着装满办公用品的纸箱转身离开,一只手懒散地捞起自己的外套。在她转身的时候,纸箱里面装着的东西危险的摇晃着。
她就要迈出那扇门——而他们都知道,她走出这扇门之后不会再回来。她当然拥有天赋,然后心平气和地挥霍它;那是那么多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那么多人在受训期间整晚整晚的学习,就为了得到一个好成绩,但是于她而言却唾手可得,而到了现在,她不打算把自己的才华用在“正确”的地方。
麦卡德想要张开嘴,他的喉咙里有不成形的字母挣扎着想要流淌出来,那是一句挽留吗?或者是一句指责?就好像他已经说出的许多句指责那样?
他的嘴唇翕动,他说:“奥尔加——”
然后他自黑暗中睁开眼睛,梦境的碎片遁入夜色深处。
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有个客人到访礼拜日园丁的小屋。
那是个穿着昂贵的定制衣裙,有着没几个小时打理不出来的优美鬓发的女性;她的头发是火红色的,如同开放到即将枯萎的玫瑰花或者尚未干涸的鲜血。总之,她看上去与这里如此格格不入——不管是“礼拜日园丁”、“关着囚犯的阴暗地下室”还是“不止囚禁了一个人的马厩”,听上去都不是一个与她搭调的词。
而这位女性款款走下地下室的木质台阶,就好像根本闻不到室内那股淡薄的霉味一样。麦卡德警惕地盯着对方:这人毕竟是阿尔巴利诺·巴克斯请来的客人,这基本上就意味着她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你好,麦卡德探员。”这位女士竟然还彬彬有礼地冲他打招呼,她的声音是低沉而又轻柔的那个类型,听上去有些难以分辨来源的欧洲口音,“我是加布里埃尔·摩根斯特恩。”
麦卡德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曾经在他参加某场国际会议的时候,和他同去的奥尔加兴致勃勃地向坐在她身边的一位国际刑警打听过关于这位摩根斯特恩小姐的全部前因后果。她的故事,客观地讲,听着有些太过传奇了,也只有像是霍克斯顿那种已经烂到骨子里的国家,能出现一个这样的人。
他们没有寒暄的比较,麦卡德甚至都不怎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直接单刀直入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帮助礼拜日园丁?”
这女士看着他,眼睛同阿尔巴利诺一样是绿色,只不过颜色更加深沉而温和。她是微笑着的,给出的答案如此干脆利落,显然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许久。
“因为有趣。”她说。
“有趣?”麦卡德皱起眉头。这就是各种犯罪分子里最疯的那一批会给出的答案,他们会炸毁建筑物、屠杀妇女和儿童、往封闭空间里扔毒气弹,但是不是为了政治主张、宗教信仰和私人恩怨,只不过是为了“有趣”。
“不够有趣吗?”那女性轻柔地反问道,“我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艺术家呢。”
“只有魔鬼才会认为那是艺术。”麦卡德冷而硬的反驳道。
“那你就当我是魔鬼好了。”这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地回答。
十月初,麦卡德曾试图从阿尔巴利诺的狩猎小屋里逃脱。
或者说他几乎要成功了:他撕开了一部分墙纸,从墙壁的缝隙里挖出一颗生锈的钉子,那颗钉子甚至有可能是阿尔巴利诺接手这栋房子之前就钉在那里的,等到墙壁被他贴上墙纸之前也没有被去掉。总之,他用这颗生锈的钉子撬开了脖颈上的锁环,然后在阿尔巴利诺给他带来早饭之前从地下室里溜了出去。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如何不堪——肮脏裤子和衬衫,赤着脚,已经长长到肩膀的头发。阿尔巴利诺或许是个颇为成功的连环杀手,但是绝对不是个好绑架犯,大概一个星期有一次,这人会拖走他的床垫,用水管直接把凉水浇在他头上,以此清理囚犯身上的污渍,然后再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任凭地板和囚犯本人就这么湿着。
在他想起来的时候,他会扔给麦卡德一只电动剃须刀,然后用手枪指着他、等他把胡子刮完,但是在更多的、阿尔巴利诺想不起来的时候,他会放任对方逐渐变得毛茸茸的。
无论如何,拉瓦萨·麦卡德在几个月之后终于第一次见到了阳光,他跨出那栋狩猎小屋,然后赤裸着的脚一脚踩进了屋外的落叶堆里,已经干枯的某种阔叶植物在他脚下发出碎裂的清脆响声。
而阳光和晨雾一起笼罩着他,把森林沐浴在一片壮丽的金红色之中,空气中弥散着某种泥土醇厚的香气,那意味着生命。活着。某几秒钟,他的喉咙发紧,几乎被因这样的景色而产生的感情哽住了,然后——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就会选择不动。”他身后有个声音懒洋洋地说。
麦卡德猛然踉跄着转过身,看见身后阿尔巴利诺端着一把双筒猎枪,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他,就好像这事对杀人狂来说和一场下午茶一样稀松平常。
他或许真的不太惊讶,因为每个试图了解拉瓦萨·麦卡德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绝对会试图逃跑,这只是个或早或晚的问题而已。
麦卡德注视着那把枪的枪口,还有对方在阳光之下呈现出一种新鲜的翠绿色的眼睛,平静地说:“杀了我吧。”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